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舅妈抻着竹竿上的床单,大声和来人说话,问身后跟着的是谁家的女孩子。不等回答,返身引他们进了屋子。舅舅家的屋子是两间头的砖房,外间的中腰里又拦了一半,搭起个阁楼。阁楼上开一扇窗,就变两层的了。门和窗的朝向不甚明确,像是朝东,又往南挤过来一些。这里的房子全是这样挤挨着,见缝插针。有歪着的,有斜着的,但整体上看,还是整齐的,以巷道划出经纬。舅舅家也很干净,虽然并没有一件整齐的家具。床是没有床架的,床板在长凳,或者砖垛上架起来。柜子是用装货的木条箱做成的。只有一张桌子是正经木料打成,上了红漆,擦得锃亮。桌上放一把带提耳的粗瓷茶壶,上面画了老寿星拄了龙头拐,身边两个童子捧了蟠桃。舅妈提起茶壶,倒了茶,将茶碗推到来客跟前。推给富萍时,注意地看了看,说:这女孩子长得很富态哦。来人就笑:因为孙达亮富态嘛!舅妈说:你瞎七瞎八,扯什么呢?那人说:我不瞎扯,不是说,三代不出舅家门吗?她舅舅富态,她不富态?舅妈这就“呀”了一声,眼睛再一次看住了富萍。
  她想起了,孙达亮,果然是有一个外甥女儿,在扬州乡下,从小死了爹妈,曾经还要叫他家养的。可那时他家也负担重,孙达亮乡下的大伯妈和大堂哥,要他们养。自己娘家父母都有病,要贴补些。他们又刚有了老大,吊着奶头。一条旧船,从他大伯手里传给孙达亮,破得快不能走了,没有钱大修,天天就都要小补。那时他们船工还没有成立合作社,修船全要靠自己。怎么敢再额外添人口呢?于是,就听说那女孩子叫她乡下的叔叔婶娘养了。多年来,他们和乡下也没有联系,不曾想,这孩子长成个大人,来到面前。她看着这外甥女儿,心里倒有几分喜欢。舅妈是个直心眼儿的人,不大会多加联想,所以,她并不因为多年前曾经将外甥女儿拒之门外,这时而有半点尴尬。她将茶壶往桌上一顿,说:今晚你和我睡一床。然后就坐下来,问富萍乡里的情形,还有一些远亲的情形。那引富萍来的人,也跟着一起问,一起听。又有新的人进来,因邻里们都知道这家来亲戚了,就过来看。虽然不是同一个故里,可凡是乡下来的消息,他们都很关心,这使他们感到亲切。富萍被人围着,回答着各方面提来的问题。她再是个口讷的人,也经不住这样七嘴八舌逼紧着问,这一刻说的话比来上海几个月加起来的还多。富萍不由也活泼起来,有一句,答一句。直到问到她有没有说亲这句话时,她才默了一下,然后说,要回奶奶那里去了。舅妈再三留不住,只得让她回去。
  舅妈送富萍到汽车站,一路没大说话。方才有人问的,“说没说亲”这一句,触动了富萍,也触动了舅妈。
  天已经晚了,街上站了一片片的人,是下班等车回家的。天寒了,风比市中心料峭得多。富萍随舅妈走着,舅妈问富萍什么时候回去,富萍说再过十数天就走。舅妈问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富萍没说已住了近半年,而是说奶奶是帮人家的,长住奶奶东家家里也不好。舅妈就说那么住舅舅家来好了。富萍没搭腔,舅妈也没再说话,一直走到了富萍搭车的车站,看她上了无轨电车,才往回走。富萍方才心里还说:那时候不要我,这时候倒要我。这会儿,看着舅妈略微肥胖的身子用力挤出人堆,心里的气话又咽了下去。就是这天,富萍回到奶奶那里,奶奶对她哭了。然后,富萍便收心了。其实,也不是收心,而是再没什么想头了。舅舅家是找到了,可找到又怎么样?富萍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一点准备。
  舅妈看到富萍,动了什么想头呢?她想到她娘家侄子,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对象。就像方才说的,垃圾船上的男孩子,多是找垃圾船上的女孩。女孩呢,虽然有一半情愿嫁船上人家,但还有一半呢,是嫁出去的。男孩子的婚姻就多少有些吃紧。所以,他们有时会到老家去娶乡下女孩来成婚。上海的户口固然难进,可这地方的人倒不顶在乎户口的。乡下户口就乡下户口,有什么呢?不一样凭劳动吃饭。而且,环卫局在本市很难招到工人,市民们对这一行抱有顽固的偏见,环卫局通常都是在船工的子弟中招募劳动力。有时候,也不得不征用些临时工。像这些从乡下嫁过来的女人,就都跟了男人上船做,领一份临时工的工钱。碰到劳动局发放名额时,幸运的还能报进户口。这样,舅妈就想,何不把富萍介绍给她侄子呢?
  一个人往家走的路上,舅妈想了很多。虽然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不禁还是想起了许多旧事。她想起过去没有收留富萍,富萍会不会心有积怨?但是事隔多年,这不,孩子自己找上门来,就不会太记恨,是想联络这门亲戚的。但会不会是来气气他们,意思是,没有你们舅舅舅妈,我不是也成人了?舅妈很使心眼地猜疑着。可是却不像,孩子来时并没露出一点骄矜之气,随随和和的,有问必答。说到幼年失怙的情形,也没有流露怨气。那么,她来找他们舅舅舅妈会是什么事情呢?这么翻过来,倒过去地想,把舅妈的脑子都想痛了。实在想不下去,她又换了个方向去想。想富萍说的奶奶究竟是谁,并没有听说她有奶奶,要有奶奶,当年还不立刻将她领走,要流落到叔叔和舅舅两家之间,推来推去的。那么就不是亲的,或者是堂的,过继的,他们这地方作兴过继儿女。这个问题很快就释然了,前边的问题也没有再来麻烦她。这样,舅妈就基本上把事情想清楚了。于是,一身轻松地走回家去。
  家家都在做饭,炊烟四起,饭香也四起。尤其是炖肉的香味,都连成一片了。舅妈走进了自家的院子。这是个狭扁的院子,半扇木门,几乎要侧了身子才进得去。但也是个正经院子,砖砌了围墙,院里的地夯得很平,铺了细水泥,有一层光。大孩子已经淘米烧上了饭,最小的那个也在家里,小板凳上摆家家玩。中间的两个在外面却还没有野够,人影都不见呢。她摸摸下午晒出的衣服床单,已经干得绷脆,并且略有了凉意,再过过,就要沾露水了。于是赶紧地收衣服,收罢衣服,院子显得畅亮了一些。屋里亮了灯,夜晚降临了。旱桥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有火车鸣着汽笛进站或者出站,一阵呼啸,地都有些颤动,白烟从天空掠过,然后,天又青了。巷道里不时有人走过,院子的门吱吱响,还有人高声说话,听听都不是孙达亮的脚步声。孙达亮替人盖房子去了。也是一名船工,住棚户的那头,过年儿子娶亲,在翻造房子,今天上梁,歇在家的男人们都去帮忙。舅妈收进衣服,把院子又扫了一遍,问大孩子:那两个野到哪里去了?大孩子正回答,那两个呼啸着进了门。她开口要骂,却看见他俩手里各提了半篮煤核,就改了口,让他们洗脸洗手,洗不干净不许进门。那两个就夺了盆,从门口水缸哗啦啦地舀水,洗了起来。一边洗,一边和邻院里的孩子高声搭话。家里立即变得喧哗起来。现在,舅妈只等着舅舅回来,好向他说他外甥女儿来过的事,再告诉自己的想法。舅妈是个急性子的人,恨不得立时把富萍接过来,和她侄儿见面,认识,谈拢,然后定下。她担心不等这里商议妥,富萍就先回扬州去了。事情就怕阴差阳错,好多姻缘都是这么给错没了的。
  舅妈这么胡思乱想地开出饭来,看几个孩子风卷残云地吃完,又差大的洗碗,小的抹桌子抹板凳,然后在灯下写作业,自己又扫了一遍地。等时间到了八点,就赶孩子上了床。自己呢?也上了床,但不躺下,用碎毛线织毛袜子,专心等男人回家。这里的夜很静,没有市声,火车的轰隆声虽然震得床摇地动,但不是嘈杂,而是有力,反而衬托出夜晚的宁静。小孩子白天玩疯了,这会儿在梦里说梦话,锉牙,听来也是静静的。舅妈等不多久,瞌睡虫就出来了,放下手里的毛袜,身子一歪,睡着了。一觉醒来,发觉身旁多了一个人,晓得男人已经回来。硬推了他起来,把白天的事情说给他听。男人恍惚中听女人说起老家的人,不知是虚是实。被女人紧逼着问“好不好”,也不知究竟什么“好不好”,胡乱答应了,又一头栽在枕上睡了过去。但这一回做梦,却做到了老家乡下,水汪汪的,几座红艳艳的砖房。他离开有多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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