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女中的操场,以一道篱笆墙与这边的横弄堂隔开。篱笆墙有两米高,漆成黑色,散发出油漆味和陈年竹子的朽味。透过篱笆的缝隙,可约略看见操场上的情景,从二楼和三楼的阳台便能够俯瞰整个操场。当女中举行演出晚会时,这一条横弄的前窗,和前边弄堂的后窗,就都打开了,伏着人,一同观看。女中有时候还会放电影,在操场上挂起一幅幕布,前后窗口上就都是看电影的人。
  操场其实不大,但数百个女生拥在操场上,就相当壮观了。这么些人,即便不出声已经嗡嗡嘤嘤的,一旦踏步走操,便嚓嚓嚓的一片,再要各人出点声呢?等早操过后,操场上刷地静下来,几乎有些寂寥,几只麻雀在空地上并脚跳着,啄着沙粒。这时,富萍就来上工了。她端出一木盆尿布,拿了肥皂搓板,坐在篱笆墙下洗起来。在篱笆墙的那边,是一排运动器械,站在沙坑上。沙坑沿了篱笆墙有一排,还供跳高和跳远。有时候,体育先生就带了一班女学生在沙坑边上课,翻杠子,跳高,等等。有一些声音从篱笆墙里传出来,送进富萍耳朵:尖叫,窃笑,私语,还有人落在沙坑里柔软又吃重的一记。间或有男先生的哨子吹响,“ ——”一声。这些声音虽然不大,也不嘈杂,可是却散发着一股活跃的气息。富萍偶尔会转过身子,对着篱笆缝里张一眼。看不真切,只见有花花绿绿的衣衫在晃动。
  这一天,篱笆墙上忽然豁开一个门。原来,在这里是有着一扇篱笆门,平时都锁着,这一天,却打开了。升旗和早操以后,女生们没有和平时一样进到楼里去读书,而是呼隆隆地向操场门跑来,跑进了弄堂。她们起先也是排着很整齐的队,四个人一行,可跑出几十米就跑乱了,就见她们,潮水般地涌进横弄,再涌进直弄,从弄口涌上马路。她们一个个都跑得东倒西歪,嘻嘻哈哈地笑着,好像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有多么好笑。平时静悄的弄堂喧哗起来,静悄的早晨的马路,也喧哗起来。都是她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哗哗啦啦的笑声。行人们都伫步对她们侧目,想:这就是女中的学生,多么“痴”啊!她们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当她们纠结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分外强大。她们跑在马路上,队伍老早不成形了,有的干脆挽起胳膊,勾肩搭背的,拉拉扯扯进了学校所在的那个弄口。等到她们重新跑上操场,就是横流遍地的形势了,呼啦啦地,漫开一片。
  富萍只得站起来,将木盆板凳拉到墙根下,自己也贴了墙站着。看那女生们呼啦啦从面前过去,惊得微微张开了嘴,直愣愣地看着。这样多面孔,重叠着,从眼前一闪而过,没有一张脸是清晰可辨的,都混在一起了。她们穿什么衣服,也混在一起了。弄堂里有几扇窗户推开了,不上班不上学的人伸出头看女生们跑步。女生里有几个放肆的,竟然仰起脸朝上看,喊他们:喂!其余的便大笑。她们“沓沓”地过完了,身后那扇篱笆门推上去,锁好,边缘用铁丝绞住。前后其实不过半个小时,却好像走过了千军万马。此时,安静了下来,只从校园的楼里,传出模模糊糊的读书声。弄堂的地上,留下几个黑色的铁丝发卡,一截蜷曲着的红色玻璃丝。
  女中所在弄堂的弄口,是一个邮票市场,人迹混杂,有一半是闲人。邮票市场到了下午,交易最热烈,下了学的女生们,只得从邮票贩子中间挤出去。环境是有些污浊的。那条弄堂也很阴暗,高大的砖砌墙面,年代久远,光照又少,生满了绿苔。是老式的洋房。房顶很高,开间又大,走道,楼梯是大理石面,不吃音,说话走路就有回声。住在里面的人,多是旧式家庭,深居简出,大人孩子的脸色都是苍白的,而且身体孱弱。于是,女中的那一块操场,就显得日光明亮,朝气蓬勃。女生们的疯笑声,多少驱散了些弄堂里的阴霉气。她们的小女人气里,有一股俗艳的颜色,在这条摩登的街上,显得乡气了,可却很新鲜,对这条陈腐的弄堂是最好的抵制。在她们身后那排暗沉沉的楼房里,有着多少阴森的事情啊!到了夜晚,一盏公用的灯都没有,各家的房门一关,门厅,走道,楼梯,就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候,女中里的人都走空了,校舍里也黑了灯,但操场并不因此而黑暗。后边横弄里的那排窗都对着它呢!前弄后窗里也有几扇亮着的,操场的顶头,与校舍遥相面对的横弄房子的山墙上,开了一些西窗,亮着,有人。这样,站在操场上,至少三面是有光的,静静地亮着,传递出家居的温暖气息。操场的沙地上蒙了一层薄光,在这里能看见星月呢!它显得很温柔,而且安谧。
  每天,富萍到前弄人家来做工,把木盆拖出来,背对篱笆坐着洗东西,身后传来一些窸窣的声响。有时候,会有两个女生背靠在篱笆的那边,篱笆便轻轻地颤动。两个女生靠在篱笆墙上,说着悄悄话,叽叽咕咕的,还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着篱笆。篱笆很柔韧地弹在富萍的背上,富萍并不回头去看,低头搓洗着。等那篱笆不动了,平息了,叽叽咕咕的声音也没有了,她就感到一点寂寞。有一天,她听见里面有人在叫:姐姐!她不以为是在叫她,所以没有理会。等那声音连着叫了几遍,她回过头去,看见篱笆后面贴了一张脸,微微侧着,一只眼睛便从篱笆缝里露了出来,又叫了一声:姐姐!这下,富萍知道是在叫她了。她站起身来,对着那只眼睛,没有说话,只是询问地看着。那眼睛就说:姐姐,帮我拾一下毽子好吗?富萍四下里一看,看见弄堂的地上果然站了一只毽子。厚厚的毡布包了一个铜钱,中间缝进一根鸡翅管,管里插了三根芦花鸡毛。她走过去,弯腰拾起来,一抬手,扔过了篱笆墙。眼睛迅速从篱笆缝里退去,一个转身。富萍约略地看见了一个身影,一双长长的辫子活泼地跳跃着。这一回,富萍对了篱笆缝看了一时,她看见沙坑边几个女生在踢毽子。也不怎么踢,踢两下,停下来说说话,踢两下,停下来说说话。再远些,有女生们在操场上走动,三五成伙的。是课间休息,上午十点钟光景,太阳光铺满了整个操场,看上去分外明丽:在沙地的淡黄的底色上,女生们的身影就像开遍的鲜花。忽然,一阵铃响,沙坑边的女生拾起毽子就往楼那边跑,场上的女生们也往那边跑去。一眨眼,操场上干干净净,花儿全叫风吹跑了。
  从此,富萍就很爱向篱笆里看了。看女生们做操,跑步,疯笑。她发现沙坑边上是女生们很爱来的地方。她们喜欢到这里来,避开教师楼和人群远远的,在这个比较僻静的角落说话,做些三两个人范围内的游戏。放学以后,也会有那么几个特别要好的女生来到这里,将花布书包挂在双杠的杠头上,玩耍起来。别的女生大部分走净了,操场中心偶尔还传来一两下叫声,就更显得这里安静了。富萍一直没弄明白,常来这里的是不同的几伙人呢,还是固定的几个。她看不清她们的脸,还觉得她们彼此很相像:花衣服,长辫子,书包也是一样的镶荷叶边,碎花布。到了这里,她们的声音就放低了,细细的,鸟语似的,交头接耳,像有着天大的秘密。有一回,她们正说得要紧,脸朝篱笆的那个却发现了富萍,她正趴在篱笆缝上看她们。她对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搂着肩膀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向这边看。以后,富萍就不好意思这样直对着她们看了。但她还是注意着那里的动静。那里的动静有一股子生气,解除了一些富萍的寂寞。
  然后,有一天,富萍和她们竟然隔着篱笆墙搭上了话。下午,一伙女生,有七八个,大约是一个小组,搬了板凳到这里来开会。她们坐成一圈,说着闲话。东一句,西一句,渐渐没有话说了,就对了篱笆,看在弄堂里洗衣晾衣的富萍。富萍除去洗婴儿的尿布,还洗产妇的衣服,被褥。当她们静下来时,搓衣板上的揉搓声,就变得响亮,而且清脆。肥皂水从衣服缝里,一下一下挤出来,发出有力的“咕唧”的声音。看着,看着,就对富萍发话了,喊她:喂!富萍知道是喊她,却装不知道,心想:我又不叫“喂”。里边就干脆令她:过来!她没有过去,但停下了手里的活,身子转向篱笆墙。你叫什么名字?里边又问。这是一个大胆蛮横的女生,背靠篱笆墙坐,扭着身子对富萍说话。富萍不回答,愣着。事出意料,她不晓得如何应对才好。其他的女生七嘴八舌道:人家又不认识你,怎么告诉你?蛮横的那个就说:问问有什么呢?继续叫她“过来”。富萍这时也有些调皮了,她偏不过去,偏不回答,等她叫得紧了,反而起身逃开去。这一下,女生们都叫了起来:不许跑,不许跑,停下来!她们还都站起来,扑到篱笆上,推着篱笆,锐声一片。富萍到底撑不住笑了,只得向她们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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