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相当长一段时间,王卫疆都是全班同情的对象。理论课王卫疆上得很吃力,大本大本的汽车原理、结构图不断地刺激着他。第一学期王卫疆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其他同学也好不到哪里去,汽车修理专业说到底还是一门手艺,理论用处不大。大家等着实验课上露一手呢。实验课是专业课嘛。
  专业课老师都是从大公司聘请的高级技师,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校长陪着人家到教室里,客气话讲一大筐,人家上讲台扫大家一眼,口气淡淡的:“到车上去吧!”桌凳哗哗响动,大家跟上老师到操场去。十几辆教练车停在操场边上。老师姓刘,老师说:“不要叫老师,叫师傅。”
  刘师傅一句话就把师生关系调整成师徒关系,一下子把结构给变了。师徒如父子,三运司的子弟都懂这个,三运司的子弟也懂得刘师傅的最后一句话:“师傅我呢,基本上是个粗人。”刘师傅咧嘴笑了一下,点上一根烟,刘师傅慢慢地抽烟呢。刘师傅故意给大家一个空当,大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这句话简直像颗原子弹,三运司的子弟都明白师徒如父子,父亲可以打儿子,可以骂儿子,师傅说了嘛,“我是个粗人。”刘师傅把烟吸完,一直吸到过滤嘴上,正宗的红雪莲烟,有板有眼地在刘师傅肚子里转一圈,从容不迫地从刘师傅的鼻孔里列队而出,就像走出军营的士兵一样那么训练有素,烟柱子青湛湛的在空气里旋啊旋啊,有一股子力量含在里边,烟柱子从大圈圈旋成小圈圈,拧成一个个疙瘩,一点一点地飘远了,看不见了。空气里全是烟的香味。大家都看到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烟把落在地上,不用踩,冒了最后一丝青烟,头一歪自己就灭了,剩下光秃秃的一个过滤嘴海绵体。
  刘师傅开始露他的绝活。这确实让学生们大开眼界。一般师傅在学业结束的时候才露出绝活,刘师傅自信得不得了,他相信他的绝活谁也学不到。他的绝活确实厉害,不到半个小时,十五辆教练车他全过了一遍,大半车子不到一分钟,光听发动机就能断定毛病出在哪里,打开盖子,摸出一根细细的红铜管子或者螺钉。学生围上去看清楚了,也听清楚了。刘师傅手到病除,发动机再也没有杂音了,一下子健康起来了,跟草地上的骏马一样有一副结实有力的心脏。刘师傅满脸鄙夷地敲敲汽车盖子。刘师傅用右手的中指啄木鸟一样帮帮了几下,意思是漆喷得不错,跟新车一样。不知底细的人走进校园,会被操场上的十五辆新车给吓住,嗬,多么气派的车队呀!刘师傅的手指轻轻一敲,其中十辆车就成了半成品,在市区可以跑几圈,到戈壁滩得趴下。有两辆车在操场转了几圈,发动机好着呢,底盘不稳,刘师傅懒得去车底下察看,就问谁是三运司的,一大片三运司的子弟齐声呼喊,“吆嗬,刘师傅高兴了,下去看看。”六个三运司的子弟趴到车底下,有四个白忙活,他们归队的时候,屁股上挨了刘师傅一脚,脸都白了,龇牙咧嘴好半天,出气很粗,好像麻袋压着。有两个还不错,找到了具体的部位,又束手无策。他们两个没有挨脚,刘师傅的手指在他们的额头上梆梆了两下,额头立马就鼓起两个圆疙瘩,跟发面团一样。刘师傅懒得理那两辆破车,还剩下三辆车,刘师傅早就看中了,这是最牛逼的一招,动都没动,眼角瞟一下,就断定这是好车,一点毛病都没有。一句话,不到半个小时,三下五除二,刘师傅就把我们学校引以为自豪的车队剔骨挑筋,大卸八块。
  校长办公室正对着操场,校长端着茶缸子居高临下看完了整个过程。校长叫起来了:“这狗日的,这狗日的。”
  刘师傅挑出来的三辆好车,货真价实,是当地驻军支援学校的,新崭崭的军车,换了牌子,刷了漆,刘师傅的眼睛扫一下就看出了名堂。刘师傅让学生上了三辆新车,大摇大摆出了校园,一直开到天山脚下,在独山子矿区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好开饭。校长在大门口等着哩,校长还在骂刘师傅狗日的,刘师傅也不含糊,“我嘛,就是这个教法,学生先实习好车,再实习有毛病的车。”
  校长就不嚷嚷了,拉着刘师傅去喝酒。学校有一个专门接待贵宾的小食堂。学生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师傅被校长拉到小食堂,学生们好像自己吃了小食堂,挨了打的学生也没脾气了。这狗日的刘师傅。可以想像折腾那些有毛病的车子时,学生有多可怜,刘师傅的手脚不闲着。有个学生家长碰到了,不但不生气,反而悄悄退回去,到校长办公室大加赞赏刘师傅。校长听得心惊肉跳,家长只好长话短说:“我的手艺就是当年我师傅揍出来的。”
  半学期过去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刘师傅的臭脾气,大家都挨过揍,程度不同罢了。渐渐地有人就不挨揍了,也可以说有那么几个学生脱颖而出了。刘师傅好像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不挨揍了,师傅也不想打人呀,师傅是万不得已呀。这几个幸运儿当中就有王卫疆。大家很吃惊,连王卫疆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大家都被打晕了,大家只有一个想法,怎样逃脱师傅的拳脚。刘师傅身手不凡,拳脚如同老鹰,又快又狠,每一下都货真价实,毫不含糊。更让大家受不了的是幸运儿圈子继续缩小,只剩下王卫疆和班长两个人。班长是正宗的司机世家,三运司子弟,从班长沮丧的样子来看,他快要撑不住了。班长并不怕挨揍。刘师傅已经停止打人了。刘师傅脸上有了笑容,有时还哼哼一些哈萨克民歌和蒙古民歌。可大家宁愿挨师傅的拳脚,也不愿看师傅这种旁若无人的神情。大家开始怀念师傅凶神恶煞的日子,有人耍小聪明使小心眼惹师傅发火,妄想让师傅走回头路。刘师傅一点感觉都没有,刘师傅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重大发现上。
  “重大发现”这个话是从班长嘴里出来的。师傅身边只剩下班长和王卫疆的时候,班长很得意地告诉大家,“我们两个是师傅的重大发现”。班长还强调了一下,“这是师傅的原话”。班长没有骗大家,刘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跟前有一大群人。其他专业的同学也来看热闹,好多老师也来观看刘师傅的好手艺。
  刘师傅已经好多年没有给人传授这些绝活了,不是刘师傅不想传,没有得心应手的徒弟,再好的师傅也无能为力,也提不起精神,绝活就有萎缩的可能。大家得原谅刘师傅的坏脾气,刘师傅那双出色的手快要废掉了,都不由自主了,那双手就严厉起来了,就愤怒起来了。谁都能想到刘师傅展示绝活的情景,围观的人群里没有汽车修理班的学生。大家躺在宿舍里谁也不理谁,瞪大眼睛在回忆师傅揍自己的每一个细节,那一拳一脚全都包含着师傅的良苦用心啊,大家一下子理解了师傅的坏脾气。可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哀叹声此起彼伏。王卫疆先进门,端上盆子去洗漱间。班长慢悠悠也进来了,班长跟王卫疆一样也是一身尘土,刚从汽车底下钻出来嘛,班长先不着急洗这一身尘土,好像那是一身金粉,班长慢悠悠地卷莫合烟抽。王卫疆洗了头洗了衣服都回来了,班长还在卷莫合烟。王卫疆提醒班长该去洗洗啦。班长笑笑不吭声。有人从床上坐起来,“班长累了。”班长哈哈一笑:“累啊,妈的累坏了,师傅说了嘛,他总算有了重大发现,师傅牛皮啊。”班长这种美好的感觉只保持了两个礼拜。谁也没想到刘师傅这么挑剔,这门课已经结业了,大家已经很幸运了,学校也是好多年没遇上这么好的师傅,师傅课外传艺完全是师傅自己的事情。大家都以为这门学业永远结束了,以后全靠自己了,千百年的老规矩嘛,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王卫疆也以为学业到此为止。班长和他算是这一届汽车修理班的一个大大的句号。
  两个礼拜以后,大家正在上自习,大家都记着那个下午,4点35分,有人看表了,那显然是一个大家无法忘记的时间,刘师傅把王卫疆一个人叫走了。刘师傅那么牛逼,刘师傅不可能亲自出马,大家看到的是一辆克拉玛依油田的美国进口油罐车,跟一栋楼房那么大,轰隆隆开过来了,停在教室前边,一个石油鬼子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打听一个叫王卫疆的学生。王卫疆走过去的时候,石油鬼子又问了一句:“你是刘师傅的学生?”得到证实后,石油鬼子脸上有了笑容,伸出手跟王卫疆握了又握,“刘师傅让我们来找你。”石油鬼子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另一只手拍刘卫疆的后背,到了驾驶楼跟前,跟卫兵护送将军一样还扶了王卫疆一把。大家都看着那个又高又大的驾驶楼,跟炮楼一样,王卫疆毫不含糊地钻进去了,满脸大胡子的石油鬼子也钻进去了。石油鬼子拉开一罐饮料递给王卫疆,接着车子前后一晃,拐个弯就离开了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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