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她的小肩膀一抖一抖,她的脑袋被老奶奶抱着,她的眼泪把老人家的胸口都弄湿了。她醒来的时候躺在土炕上。天不冷,有些凉飕飕,老人家为她裹了羊皮袍子,柔软光滑的羊毛拥在她的下巴底下,她睁开眼睛就感受到一卷卷波浪似的羊毛。太阳已经很高了,照在大地上的是纯金色的光芒。她从羊皮袍子里爬出来,就像刚刚出生一样。她站在地上还在看土炕上的羊皮袍子,她还伸手去摸了摸,里边热乎乎的,她的体温在里边,分毫不减。奶奶喊她吃饭,一大碗牛奶,上边有一层厚厚的黄油。她听奶奶叫她乖孙子,她就觉得她是有父母亲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老奶奶那么自信,这就是我的孙子!这是不能含糊的!这是不容置疑的!她就用筷子挑起金黄的奶皮,几下就吃掉了。她端起粗瓷大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牛奶。她还吃了两个馍馍,好像长高了一大截。爷爷奶奶对视一下,那神情好像在说:咋样?是个漂亮的孩子吧!那顿早饭,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她梦醒后的第一顿饭,她不但记住了牛奶,她还记住羊皮袍子和纯金一样的阳光。
爷爷亲手宰了一只羊。秋天了嘛。羊从夏天开始长膘,长到秋天膘像雪花一样很厚了,很白了,有香味了,揪住耳朵你就知道大肥羊跟一座山一样,跟沉甸甸的金块一样,爷爷宰掉的就是这么好的一只羊。差不多全让她吃掉了。她并不是没吃过羊肉,可从来没有这么集中地吃过一只大肥羊,而且是精心料理。爷爷从沙漠里从草原上弄来各种草药,跟羊肉炖在一起。老人家决心从她受罪的第一天,也就是那场霜冻开始医治。羊肉加上草药,加上老奶奶的精心调理,她一天天壮实起来,底气也足了,脸色也红润了,冻疮留下的伤痕缩小了好多,更让她感动的是没有人叫她臭丫头了。也不像以前干那么累的活,家里有几只羊,她放羊就可以了。
走出村子就是沙包,羊在沙子里啃那些星星点点的草星子。她坐在沙包上,裹着大围巾,奶奶给她裹上的,这里的女人出外干活都是一块红围巾,把脑袋严严实实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奶奶告诉她:“漂亮丫头嘛,你就该扎大红布!你走到哪里羊就跟到哪里,羊就能从沙子里吃到草,你千万不要离开羊啊!”老人家就把羊交给她。羊果然在沙子里吃到了草,羊吃一吃,还要抬头看她。羊看到的是一团火红的影子,羊就放心了。她走到羊跟前,她蹲在地上仔细看。她把羊嘴巴掰开,羊也不反抗,羊脑袋贴在她怀里,任凭她的小手在嘴巴里掏啊掏。掏出来一节白生生的草根,跟虫子一样,跟蛇一样,她惊讶得大张嘴巴,她的手都张开了,虫子一样的草根在手心里动呢,草根也很惊讶,不等羊吃完,就钻到羊嘴里去了,钻到喉咙里去了,钻到脖子里钻到胸膛里钻到肚子里去了,她就这样看着羊咽了草根。
沙子底下全是草根。沙子和草全被羊吃掉了,大地消失了,天也消失了,天地间只有一个红头巾的小丫头。
好多年以后燕子知道那是沙漠里特有的海市蜃楼,跟镜子一样把她的梦想映照出来了。
她和她的羊回来了,村里的人都在看她,看着看着就小声议论起来:“她这么神气!”“嗬嗬,就是嘛,这么神气。”“喂,丫头,你这么神气啊。”“你有啥好事吗?你这么神气!”议论声越来越大。她不但神气,还有了笑容。“哈,她笑了。”她就这样回到了家里。
奶奶看见她的笑容,爷爷也看到了。他们不说,他们摸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跟梳子一样,很舒服地滑过她的额头、头顶一直到后脑勺。从爷爷奶奶的笑容里,她看到了自己的笑容。她不禁扪心自问:“我从来没有笑过吗?”她的笑容如此陌生,人们有理由这么大声议论。就是在这种时候,爷爷奶奶也没有说话,还是一个劲地抚摸她,笑呵呵地看着她,她心头的疑虑消散了。她相信她会笑,她就笑了。爷爷和奶奶那期望的眼神分明在问她:“孩子,我们知道你遇到了好事,快快告诉我们吧。”她就仔细地描述她所见到的大漠奇观——爷爷奶奶一口咬定,“那个漂亮女孩就是你。”
“女大十八变,孩子,你还要变。”
“还要变?”
“对呀,对呀。”
“我会变成啥样子呢?”
“漂亮啊,越变越漂亮。”
“爷爷,你声音小点。”
爷爷说话跟马叫一声,有一股子昂扬的气势。爷爷看见他的乖孙孙小猫一样缩在地上,爷爷就压低嗓门,跟说悄悄话一样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你会越变越漂亮的。”爷爷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心思。爷爷给奶奶下了命令:“这是咱们家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爷爷闭上院门。院门是树枝扎的,院墙只有半人高,小孩都能跟进来,可有院墙根没院墙是不一样的,闭上门跟门大开是不一样的。奶奶完全赞同爷爷的意见。奶奶平时可不是这样,院墙以内的事情她说了算,爷爷要多嘴,奶奶就跟爷爷吵,奶奶厉害着呐。除非爷爷摸中了奶奶的心思。奶奶比爷爷细心多了:“不能让外人知道,咱们也不能说。”奶奶在饭桌上宣布重大决定:“咱们家的秘密就得记在心里。”奶奶给每人的碗里舀上羊肉炖洋芋,开饭前大家先记住她的话。奶奶就像一个女王。有了秘密就跟有了信仰一样,不要说孩子,两个老人精神为之一振,眼瞳都能看见了,都亮了。
夜幕降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地严严实实地合在一起,风在沙漠上跟猫一样轻手轻脚在找吃的。风是抓不到老鼠的,连四脚蛇都抓不住,连沙丘上的沙子都抓不住,沙子从风的手指间簌簌落下来。风吃什么呢?风什么都吃不到,风老是这么窜来窜去,风就舔沙子,轻轻地舔着沙子。
燕子问奶奶:“家里人都不能说吗?”
“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
奶奶跟老绵羊一样护着她,有声音了,那么古老而悠长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絮絮叨叨地说着。
“肯定有过这样的年化,愿望可以变成现实,那可太久远了。有多么远啊?大概人刚刚会走路吧?刚刚会吃东西吧?太阳跟果子似的挂在树梢上,太阳是不落的,就是那么一个年代!太阳一会儿变成果子一会儿变成鸟儿,反正太阳老待在树上。那时候人们的愿望很简单,男人只想吃饱肚子,女人只想漂亮一点,事情就这么简单。可到了后来,这些简单的事情就很难实现,成了人们的愿望。”
好多年以后燕子才知道奶奶是有阅历的女人,到过库伦,到过伊尔库茨克,到过海参崴和黑海。爷爷呢,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沙漠,在奶奶之前也没有碰过任何女人。奶奶跟着驼队路过这个沙漠腹地的小村庄时,看见了白杨树底下的破破烂烂的小院,小院里的黄泥小屋还有那个粗壮的大汉。那么高的汉子,跟院子和房子一点也不相称,院子和房子就像他随身携带的箱子,随时都可以拎着走。只有那一排白杨树跟他是相称的,那么高的树,树冠跟白云混在一起,云朵就罩在树顶上,树把天空变成了一座宫殿。那个端着瓦盆大口大口吞咽羊肉炖土豆的汉子就是宫殿的主人。他嚼咽的羊肉有拳头那么大,跟羊肉炖在一起的洋芋全是圆的,鸡蛋那么大,切都不用切,他就这么吃啊。驼队里的俊俏女子看得脸红心跳,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驼队离开村庄,在几十公里外没有人烟的地方,驼队发生了战争,结局是出人意料的,女人要留在这里了,女人的情人在械斗中丧命,折叠起来,装在红柳筐子里,架上驼背,由他兄弟带回中原老家,女人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了。
在后来的传说中,女人亲手宰了情人,情人的兄弟也挨了一刀,女人就这样了结了她动荡不安的生活。情人让她期望太久了,她把北半球都跑遍了,情人答应她这是最后一笔买卖,成交后就回老家。谁也没想到沙漠腹地有这么安静的一个小村庄,七八户人家的破破烂烂的小村庄,一排笔直高大的白杨树,一个大嚼大咽的三十岁了还娶不到媳妇的壮汉让女人动心了。这哪儿是动心啊,简直是决堤,是洪水泛滥,一泻千里,不可收拾,直到情人命丧刀下,这股激流还在奔腾,还在喧啸,直扑几十公里外的安静的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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