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又一个礼拜天,他们还上朱瑞的饭馆。这回王卫疆坐不住了,王卫疆出了大门,绕到后院。朱瑞认出王卫疆,朱瑞点点头,不大情愿地领着王卫疆到羊圈子里去,两个人都不说话,走进羊圈。大概有十几只羊,马上挤成一团。王卫疆在朱瑞肩膀上摁一下,跟定风珠一样把朱瑞定住,王卫疆嘴里发出小羊羔才会有的轻轻的叫声,跟说梦话一样,羊圈外边根本听不见。朱瑞听见了,朱瑞摸一下自己的耳朵,因为那声音是从耳朵里边出来的,不是平常那种由外到里的震动,可以肯定那些羊也一样,都被自己耳朵里的微弱至极的咩咩声给镇住了。王卫疆开始摸那只最肥的羊。王卫疆的嘴一直没闲着,一直贴到大肥羊的耳畔,大肥羊的目光变柔和了。王卫疆就牵着大肥羊往外走,其他羊没反应。朱瑞反应过来了,抱一捆草进来撒开,羊开始吃草。
  操刀还是朱瑞,朱瑞动作很快,羊想叫没来得及叫,羊浑身颤抖,刀子差点拔不出来了。朱瑞侧过身子,从伙计手里接过盆子,膝盖一顶,拔出刀子,血也出来了,染红了手。朱瑞在羊身上一抹,手又干净了。好屠夫整个过程是不沾血的,刀子上都没血。剥皮的时候,王卫疆假装帮朱瑞扒羊皮,那只握刀的手放在羊的胳肢窝里,那里滚烫得跟开水锅一样。朱瑞马上明白了,把自己的手放在那里,好像把铁块放进了炉火,铁块很快会化开的。王卫疆低声说道:“再有五六次就没事了。”
  半个月后,就听不到羊的哀号了。
  他们去吃饭的时候,朱瑞来招待他们。朱瑞告诉王卫疆:“羊还在流泪。”王卫疆笑而不答。朱瑞就说:“不哭不叫才算真本事。”王卫疆光喝茶不应声。燕子就急了:“你还要羊咋样嘛?”朱瑞就说:“眼睛亮亮的,安详得很,跟水一样,跟菩萨一样。”燕子就在桌子底下踢王卫疆:“你是女人吗,还这么矜持,小心我把你耳朵揪下跟揪树叶叶一样。”王卫疆就说:“兄弟,你没放过羊么,现在去放羊,又不现实。”“没有办不成的事。”“痛快。”燕子拍了朱瑞一把:“这才是咱的好兄弟。”
  朱瑞就把下牧场买羊的活揽过来了,还不用车拉,自己把羊吆回来,省了运费,老板当然高兴“兄弟,让你吃苦啦。”
  “我见不得羊流眼泪,我亲自把它们吆回来,它们就把我认下了,就不淌眼泪了。”
  “狗日的是个善人。”老板抽着烟,看着朱瑞的背影,“杀羊的善人。有意思,真他妈有意思。”
  朱瑞拎个鞭子,带上现款到乌苏蒙古人的草原买了一群羊,顺便也学会了蒙古人的屠宰方法。草原上的高手杀羊,羊不叫也不哭,正是他所期望的,那种安静祥和的光芒在羊眼睛里一闪一闪,跟刀刃上的光芒碰在一起时,蒙古人的刀就弯下去了。永恒的生命就是从天上投射下来的一束亮光,朱瑞和朱瑞的羊齐刷刷举头看天,天上没有太阳,没有云彩,是纯一色的蓝,跟青色草原没有任何区别了,人和羊继续赶路,也分不清是走在天上还是走在地上。天越来越低,天快要覆盖在地上,朱瑞和羊群在天地之间的那条窄缝里行走着。天弯下来了,朱瑞就摸一下蒙古人送他的弯刀。朱瑞出手大方,蒙古人就喜欢大方慷慨的男人,收了钱,点了羊,当下就把腰里的好刀送给他。他告诉蒙古人,下回还买你的羊,蒙古人就更高兴了。朱瑞和羊群很快就走出了草原。草原与庄稼地之间总有一段荒地,沙石杂草而且坑坑洼洼,朱瑞把羊一个一个抱起来,又抱上去,这段路三四公里,折腾了大半天,每只羊差不多抱了五六次,到五公里路口时,人与羊都难解难分了。
  朱瑞用蒙古人的方式宰羊,把羊牵出来,牵到后院,按倒在地,当胸一刀划开,刀子就咬在嘴里,双手伸进羊的腑脏,一下子就把内脏拔出来了。朱瑞的动作很快,但还是没有止住羊眼睛里的泪水。朱瑞剥羊皮的动作已经不是嗞啦嗞啦脱衣服了,而且很庄严地在给羊穿衣服,红光闪闪的剥光皮的羊就像穿了一身红绸缎,大家再也听不到那种扯布一样的声音了。没有声音。一点都没有。朱瑞一丝不苟地工作着,不像弯腰蹲在那里,像跪在羊跟前,小心翼翼地侍候羊呢。
  大家吃着饭小声说:“他就像一个仆人,在侍候王爷呢。”乌鲁木齐来的那些人就用五星级饭店的高级领班来形容朱瑞。不管咋说,朱瑞杀羊是饭馆的一道好景致。老板高兴,老板把兴奋压在心里,老板脸板得平平的,老板说得很随意,老板说:“这是个杀羊的善人,不是一般人。”大家频频点头,老板不失时机地又加一句:“人家修炼呢,道行深得很。”
  
  2
  燕子就动心了,燕子就跟上朱瑞去了。那是半个月以后,羊杀完了,老板把买羊的活交给朱瑞,郑重其事地宣布,以后买羊的事情朱瑞说了算。朱瑞揣上钱,提上鞭子就到乌苏草原上去了。朱瑞是在五公里的沙枣树后边碰到燕子的,把朱瑞吓了一跳。
  “我步行呢,你跟上不方便。”
  “我也步行,我又不让你背。”
  他们拦了两次车,一次是拖拉机,到草原上就是牛车了,一个老头赶着,车轮吱吱纽纽,老头告诉他们:“这是天鹅的叫声。”天上真有一群天鹅向南飞去,老头说:“那是从阿尔泰北边来的,遇到海子就下来歇一宿。”
  “乌苏有海子吗?”
  “不少呢,不大,天鹅待一宿就走了,要是有赛里木湖那么大的海子,要待一个礼拜呢。我年轻的时候,骑上快马,两天两夜就赶到赛里木湖边,参加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我还得过名次呢。不是唱歌,是摔跤,年轻人应该摔跤,人年轻的时候不摔跤可就太对不起长生天了。你们年轻,当然不明白了,那么一身好力气跟珠宝一样藏在你的骨头里。年轻力壮的时候真是黄金季节啊,我们蒙古人把阿尔泰山叫金山,不是因为阿尔泰有金子,阿尔泰的牧场好啊,牲畜和人在那个地方就像到了天堂一样。”
  燕子用肘捅朱瑞:“听见没有,那才是天堂。”
  老人告诉他们:“大地上只有一个天堂,《江格尔》里所唱的宝杷圣地就是金色的阿尔泰,明白吗?金色的阿尔泰,难道还有例外?”
  “这个傻小子的天堂是手把羊肉。”
  老头想了半天,拍了朱瑞一把,“你的天堂很不错,长生天把生命的火焰投放到我们身上,我们就不能让火焰熄灭,我们就要把火烧得旺旺的,我们就需要羊肉,羊肉是好东西啊。”
  燕子瞪大眼睛看着朱瑞看了好半天。
  老头继续唠叨他的长生天:“长生天给我们生命,给我们力气,我们不能让它闲着,我们要好好地用它们。就说我年轻的时候吧,我每年都要去赛里木湖边摔跤,然后呢,就躺在草地上等候天鹅落下来。天鹅总是在早晨落到海子边,那地方也叫治海子,天山把海子围起来,东边有一道达坂,太阳就从达坂上升起来,天鹅一群一群地从太阳里边飞出来,跟晨光一起落到海子上。等候天鹅的人不少呢,连帐篷都不要,就躺在草地上裹着羊皮袍子就可以了。从山坡上看下去,草丛里白晃晃的,一个又一个,都是穿羊皮袍子的年轻人。
  “老人家你的妻子是天鹅变的吗?”
  “是一位哈萨克姑娘,哈萨克姑娘一枝花,我的哈萨克姑娘是长翅膀的,是可以飞的。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我是在夜里黑黑的夜里,冻病了,都发烧了,我迷迷糊糊在黑夜里乱走,走到人家哈萨克人的帐篷跟前了,差一点没叫狗把我咬死,手还有脖子都咬烂了,我都昏过去了。我在帐篷里躺了三天三夜,侍候我的就是后来做了我妻子的哈萨克姑娘。她知道那天我要醒来,她穿上盛装,帽子上插了白色的猫头鹰羽毛。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一只白天鹅呀。我用哈萨克语喊了一遍,接着用蒙古语用汉语,把我能用的语言全都用上了。她可真是个好姑娘啊,在他们家人回来之前她把猫头鹰和漂亮的礼服收起来。那没用的,她那光辉灿烂的样子永远留在我脑子里了。无论她再穿什么衣服,穿得多么朴素,她身上的光再也消失不掉了。”
  “老人家,你怎么向她求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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