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我好歹是你兄弟,你就这么偏你老汉。”
顾客们大笑。老板噙着烟走过来,说的话半真半假:“这狗日的,杀羊杀出门道了,馋人呀。”朱瑞指一下王卫疆:“他也杀过羊。”老板摇摇头:“不像不像,我走遍了天山南北,独联体都跑遍了,我眼睛里还有点水,啥人我看不出来?这位兄弟你绝对没杀过羊。”王卫疆也半真半假:“我见过人家杀羊,见得很多,就是没杀过羊。”“就是嘛。”老板拍一下王卫疆的肩膀:“没杀过羊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一个很大的缺点。听老哥给你说,你赶快补上这一课,要不你会吃大亏。”老板望着朱瑞:“你看这狗日的,把个羊杀的,蒙古人的刀法,哈萨克人的刀法,回回的刀法都学来了,不得了哇,修炼到家了。”
离开饭馆,燕子就问王卫疆:“你真的没杀过羊?”
“真的。”
“为啥会这样?”
“海力布叔叔杀嘛,杀好几百只羊,137团的羊全是他杀的。”
“我就不信你没动过刀子?”
“我动刀子呀,我帮海力布叔叔剥羊皮。”
“那是人家杀过的羊,你就不会亲自杀一回?”
“我下不了手,我才放走了最好的羊。”
“我忘了,你是放羊的。”
“海力布叔叔很高兴,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放走了牧场最好的羊。”
“你太善良了。”
“海力布叔叔都被感动了,他出去了好长时间,我以为他迷路了,我打算回乌尔禾去求救,我都把马牵出来了,经过羊圈时,我看见那么多羊静静地看着我,那么多亮晶晶的羊眼睛,我就松开了缰绳。大红马,跟一轮太阳一样的大红马,它可是海力布叔叔接生的,喂到两岁时才送给我的。海力布叔叔跟它的父亲一样,它也那么从容安静,一声不声回到棚子里去了。我知道海力布叔叔不会出事,连天上的鸟儿都认识他,还有草原上的孤零零的石头见了他都显出人的模样。”
“这不成神了吗?”
“我亲眼所见呀,海力布叔叔躺在草丛里过夜,他把大皮袄子裹在身上,躺在石头上,第二天早晨,那块石头就变成了一个人。”
“有这种事?”
“多着呢,大大小小十几个呢,全是女人。”
“你说的是石头人吧。”
“你真聪明,就是石人像。大家就说海力布是有老婆的,十几个呢。大家就说,海力布你把老婆丢在野外就不怕过路人把她们拐走?你猜怎么样,海力布叔叔就让草原上那块石头变成了男人,好家伙,那是一块骆驼那么大的铁矿石,有人说是陨石,从天上掉下来的,在地上砸那么大一个坑,跟小盆地一样,地势全朝陨石的方向倾斜。海力布叔叔使的可不是什么魔法,他长年在野外放牧,他就很容易把他的魂魄留在陨石上,只要把他的愿望告诉陨石,铁石心肠的陨石也要被他感动的。海力布叔叔的形象就出现在陨石上,整个石头变成了人,一个草原男人。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些女性石像全都把脑袋转过去,远远近近的女性石人跟葵花一样全都面朝男性石人像,嘴巴和眼睛里有了笑容,那就不是石人像了,大家走过石人像的时候,远远下马,朝它们行礼,它们是有生命的,连牲畜都能感觉到。牛马羊驼走到那里眼睛就亮了,就跟走到水边一样。”
“你说的海力布叔叔太神了吧?”
“他懂鸟兽的语言。”
“这怎么可能呢?”
“他到牧场的第二天就让蛇给缠住了,跟套马杆上的皮绳一样把海力布叔叔给套住了。大家发现的时候,蛇又松开了海力布叔叔,一声不吭钻到石头底下。大家就说海力布叔叔让蛇开了七窍,连石头都开窍了。”
“薛仁贵也让蛇开了七窍,薛仁贵就听不懂飞禽走兽的语言。”
“薛家父子又是征东又是征西,老往大漠里跑,中原地界太吵闹,到了大漠清静地方他才能听懂鸟禽的语言。”
“海力布叔叔超过薛仁贵了。”
“那是肯定的,薛仁贵让人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
“你这坏小子你胡说啥呢,你说的是薛平贵。”
“不管是薛仁贵还是薛平贵,他们都比不上海力布叔叔,海力布叔叔没有伤害过女人。”
“你这坏小子,你就从海力布叔叔那里学到这个。唉,你这坏小子,真叫人没办法。”
“海力布叔叔不让我动刀子,剥羊皮可以,杀羊不行。”
“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谁知道呢。”
“我是相信海力布叔叔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一路跟踪着我放掉的两只羊。我就问海力布叔叔你担心啥呢,他沉默了半天才告诉我,他怕羊变成石头,放生羊要经过戈壁沙漠才能进入草地,那都是骆驼走的路,放生羊不能自己累趴下,不能丧失信心,用海力布叔叔的话说,不能变成戈壁滩上的石头。”
燕子站起来了:“草原上也有石头呀?”
“草原上的石头都是有生命的,牧人们总是把草丛里的石头捡起来,堆成敖包。你不要认为蒙古人有敖包,草原上其他民族都有这种习惯,海力布叔叔绝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做石人像的人。”
“有这么好的一个叔叔,我现在就想去见他。”
“明年吧,明年我们结婚就去见他。”
“我们现在就结婚。”
“好啊,好啊,我巴不得呢。”
“我不跟你开玩笑。”
“你知道的,还没有准备好呢。”
“你父母不是在地窝子成家的吗?”
“我可不能在地窝子里娶你。”
“我不在乎。”
“都到秋末了,可以回到乌尔禾,可去不了牧场,那里已经下雪了,路都封了。”
“那可真讨厌,我可等不及了。”
“再等等。”
“你让我当王宝钏呀?让我守寒窑呀?”
王卫疆被噎得翻白眼,手乱抖。
“逗你玩呢,你当真了,把锅当针呢。”
“有你这么玩的吗?一口一个王宝钏,一口一个寒窑。”
“这是我爷唱的戏,我爷就是会唱《寒窑》。能从头唱到尾,把我奶听的,每唱一次,我奶都要激动好长时间。据说老先人在大漠里住了十几代了,都不知道哪朝哪代离开中原的。我爷命中注定要带回这么一本戏,村里的人都能唱,我爷唱得最好。现在我明白了,我爷唱《寒窑》就是不让我奶白受煎熬。我爷最远走到镇上,连县城都不去。到奎屯来看咱们还是我奶陪着。我一口一个王宝钏,一口一个寒窑是我相信你,信任你。”
“你在鞭策我,鼓励我,期待我,警告我。”
“你明白就好,女人是不能伤害的。”
5
老板告诉朱瑞:“燕子不是个平凡人,我一眼能看出来。”饭馆里的伙计都是老板从人堆里一眼看出来的,用老板的话说:一个顶一个。炉头是炉头,跑堂的是跑堂的。朱瑞算是自报家门,老板拿眼角扫一下,就让他上班,啥时候都成。大家都知道朱瑞是补轮胎的,补轮胎之前是棉纺厂的挡车工,修机器的,跟做饭不搭边。老板就说:你们等着看。朱瑞很快就成了好把式,杀羊是好把式,去牧场买羊也是好把式,买回来的羊没啥说的。
老板跟着朱瑞去过一次牧场,牧人们对朱瑞又恨又喜欢,这个家伙跟牧人一样一眼能看到羊肚子里去。回来的路上,老板跟猎犬一样在草原的洼地里嗅来嗅去,老板就笑了:“好小子,美得很么。”朱瑞脸就红了,朱瑞嘴上不饶人:“困了,歇了一会儿。”
“有这么歇的?我看这艾蒿子草,压得平平的,跟擀下的毡一样,你把人家丫头擀成毡了对不对?”
“你再胡说我就不干了,我走呀。”朱瑞赶上羊撒腿就走,老板追上来,“开玩笑呢,你肚子胀,老哥也弄过这事。年轻的时候谁不弄这事谁就不是人,是个人就不能叫女人受委屈。”老板的腿有点瘸。老板就讲他的腿为什么要瘸。老板就告诉朱瑞,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那么高的天山跟一道墙一样,身子一侧就过去了。半夜三更,耳朵亮得不行,总能听到独守空房的女人们的叹息,只要是个人,就不能袖手旁观,就不能回避必须挺身而出。老板那时候多厉害,一个晚上要挺身而出三四回。太阳出来的时候老板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趴在马背上回到家。
“我可以对老天爷发誓,我从来没有让一个女人哀怨过。有一天,我听不见女人哀怨声了,我马上就意识到我要老了,我的器官不灵了,并不是世界没有哀怨的女人,按理说这是身体亮红灯,可我的心还年轻着,我不甘心呐。我连马都不要,我一个人趁黑摸进村庄,在小巷子里跟贼一样,老天爷有眼,即使一个聋子,只要他靠近房子,就能听见里边的动静。老天爷呀,我对您老人家是尽职尽责的,我就翻到了墙那边,那墙真高呀,穷人的墙都是半人高,一丈多高的墙肯定有家底。摸到房子里,好家伙,那女人才叫富态呢,真是富贵人家的娘们儿,油水那么足,我都走不了了。我对老天爷尽了职责,对自己太不负责了,出去的时候马上忘记院墙高得跟一座山一样,跳下去就把脚崴了。狗叫起来,我是一路狂奔呀。脚就这样毁了。心也收回来了,就在五公里开了这个饭馆。老弟呀,你把人家丫头从羊毛擀成毡,就不能撇下不管,那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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