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七点一刻,保罗想,七点一刻以前城里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空空的。小汽车从河岸一直停到了上边,树下、马路两边都是,甚至堵在大门口。里面都没人,热烘烘的,散发着汽油和阳光的味道。
又拐过一个弯,从这儿能俯瞰河面和山坡了。斜坡上、校园里,也停满了车,直排到通往山上葡萄园的入口处。车子被留在一条条寂静的街道两旁,越发显得孤单,主人对它们的华丽闪亮似乎都心生畏惧,于是放进去各种丑陋的吉祥物:猴子面具、冷笑的刺猬、变了形的龇牙咧嘴的斑马,还有狞笑的红胡子小矮人。保罗觉着痛惜。
啦啦队的喊声更响了,叫喊声也更尖锐,随后又传来播报员的声音,宣布绮施泉队赢得四人组冠军。掌声,一阵喇叭尖鸣,接着人们唱起了那首歌:“绮施泉,卧峰巅;河水哺育、琼浆滋润;美女簇拥……”这首单调的曲子从小号里飘出来,就像飘往空中的肥皂泡。
保罗拐进一扇大门,顿觉周遭安静了下来。这是格里夫杜纳家的后院,河岸那边的噪音传到这儿已经减弱了许多。经过树木的过滤、旧仓库阻挡和围墙的吸纳,播报员的声音变得细若游丝:“女子双人组。”发令枪声小得像玩具枪,啦啦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躲在高墙后面练声。
现在开始啦。他的姐姐们奋力划桨,粗糙的脸绷得紧紧的,汗珠滴落到上唇,额头黄色的发带染成了深色;母亲调好望远镜,用胳膊肘挡开父亲伸过来的手。“绮施——绮施——泉——泉”,这个啦啦队的声音盖过了其他队伍,只能间或听见几声可怜的“乌——努思,雷——比亚”。接着就是高声欢呼,可在这院子里听起来,像是来自调小了音量的收音机。
绮施泉队双人组赢了。姐姐们的脸现在可以放松了,她们扯下汗水浸透的发带,不慌不忙地向目标艇划去,一边朝父母挥动手臂。“绮施,绮施,”大家喊道,“万岁!绮施!”
“溅到她们的网球上,”保罗想, “让鲜红的血溅到网球的白色绒毛上。”
“格里夫,”他轻声喊,“你在上面吗?”
“在,”一个困倦的声音回答道, “上来呀!”
木质的阶梯吸满了夏日的酷热,有股陈年焦油和绳索的味道,恰似存放了二十年都没卖出去的旧货。所有这些仓库、房子和围墙曾经都是格里夫的祖父的,到了他父亲手上就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等到我,”格里夫总是说,“等到我继承时,只会剩下那鸽棚了。从前我爸在那儿养过鸽子。那里头你可以舒服地四仰八叉,我会蹲在里面瞧我的右脚大拇趾。不过那也是因为没别人想要它才会留下来。”
楼上的四壁挂满了老照片,色调暗红,几乎是狐皮色,白底色上已生出了黄色斑点,展现的场景真是丰富多彩: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野餐,本世纪二十年代的划船比赛、四十年代的尉官们;其中一幅铜板像①是达盖尔头一批学生的作品:几个少妇忧郁地望着走廊那边的男人——她们的丈夫有葡萄酒商、绳索商和船厂主。这些年轻女人三十年前当祖母的时候就已不在人世了。其中还有一幅1910年的,照片的主人公当时还是个大学生,神情严肃地盯着挂在下方的儿子的相片,后者则是一个在楚德湖畔②冻僵了的普鲁士军官。过道里堆着破烂,当中还有个搁满果酱瓶的时髦书架,有的空着,卷成一团的红橡胶圈放在里面。盛满东西的瓶子上积着灰尘,只露出几小块地方可以让人透过其中看到瓶里的东西:深色的李子酱或樱桃酱,惨白的红色像病怏怏的女孩子的嘴唇。
格里夫杜纳光着膀子躺在床上,煞白凹陷的前胸配上红彤彤的脸颊,让他看上去像一朵茎叶已经枯萎的罂粟花。太阳透过挂在窗前的麻布床单照进来,被过滤得只剩下了昏黄的光线,床单上的点点污渍清晰可见。课本丢在地上,床头柜上搭着格里夫的裤子,衬衣扔在洗手盆里,一件绿绒夹克挂在墙上,两边是耶稣受难像和意大利拍的照片:驴子、陡峭的海岸、红衣主教。床边的地面上还有瓶打开的李子酱,一把金属调羹插在里面。
“他们又在划船了,整天划呀摇呀,所谓水上运动——他们就好这些。还有跳舞、网球、酒神节、毕业狂欢、唱歌。市政厅里要立什么样的柱子来着?金的、银的还是铜的?上帝,保罗,”他轻声问道,“你真去了吗?”
“嗯。”
“怎样?”
“没怎么,我又走了。我做不来。根本没意义。你呢?”
“我早就不去那儿了。干吗要去呢?我总想,十四岁——咱们这个年纪到底该长多高呢?我太高,你又太矮,他们都这么说。你认识有谁个头正好达标吗?”
“普罗卡姆。”
“好,那你愿意跟他一样吗?”
“不愿意。”
“你瞧,”格里夫说,“有……”他发觉保罗的目光不安地在屋里四处探询,便没说下去,于是问道:“你怎么了?找什么东西吗?”
“对,”保罗说,“你把它放哪了?”
“你是说那把枪?”
“是的,把它给我。”我会站在盛满网球的纸箱上动手,保罗暗想着,一边又催促道:“快点,拿出来吧。”
“唉,”格里夫摇摇头,很为难地把勺子从李子酱里抽出来,又放了回去。他把双手叉在一起。“算了,还是一块抽根烟吧。能抽到七点一刻呢,或许更晚些。比赛完了还有花园里的庆祝,挂灯笼,给优胜者颁奖。你的两个姐姐赢了。绮施,绮施,绮施……”他小声学道。
“给我看看那枪。”
“哎呀,有什么好看的!”格里夫坐起来,抓过果酱瓶朝墙上砸过去:碎片落了下来,勺子打在书架框上又滚落在床前。果酱浇在了一本“代数一”上,还有一些顺墙而下,蓝乎乎的,跟黄色涂料一混合,显出绿色。两个男孩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看着墙。等最后一点声响散去,最后一点果酱流下,他们诧异地相互对望了一眼。玻璃瓶打得粉碎,这对他们竟丝毫未有触动。
“不,”保罗说,“这不管用。还是得用枪,要不就点把火,或是用水。不,枪最合适。枪杀。”
“杀谁?”床上的那一个问道。他弯腰捡起勺子,舔干净,再轻轻地、小心地放到床头柜上。
“到底杀谁呀?”
“我自己,”保罗沙哑地说,“网球。”
“网球?”
“不不,谁也不杀,快给我吧。”
“好吧,”格里夫把床单扯到一边,纵身下了床。他用脚踢开地上的碎片,弯腰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狭长的棕色纸盒。这盒子比烟盒大不了多少。
“怎么?”保罗说,“就是这个?在这里面?”
“没错,”格里夫回答,“就是它。”
“你就用这玩意儿在三十米开外射罐头盒,八发七中?”
“嗯,是七中。”格里夫含糊应道,“你不想看看吗?”
“不,不,”保罗说。他气恼地看着那盒子,它有一股锯末味,那种填塞在雷管包装盒里的东西的味道。“不,这个我不看。把弹药给我看看吧。”
格里夫弯下腰,颀长煞白的后背上脊骨节节拱起,接着又缩了回去。这回他动作快,已经把手里拿到的火柴盒大小的盒子打开了。保罗取出一颗铜子弹,用两指尖捏住,像是在估摸它的尺寸。他翻来覆去地验看,对着圆圆的蓝色弹头摇了摇头:“这可不中用。我爸有把枪,我去拿。”
“不是锁起来了吗?”格里夫说。
“我会搞到手的。七点半以前完事就行。我爸总要在七点半之后、去会他的老酒友之前清洗手枪,把它卸开。那家伙又大又沉,黑色,很光滑;子弹有这么粗,”他用手比划着,“而且——”保罗叹口气,不再往下说了,心想:就让血溅在那些网球上吧。
“你——是真的想自杀?”
“或许吧,”保罗说。他心想,我眼睛之脚受伤了,眼睛之手则生病了。“唉,你是知道的。”
格里夫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神情呆板。他咽了口唾沫,朝门走去,没走几步,他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