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嗯。花了我所有的零用钱。我不知道干吗要买。把它夹在成绩单里连看还没看,就被我妈发现了。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不知道。不,肯定都是假的,我才不想知道。库舫干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我会……”
“你走吧,”格里夫喊起来,“快去快回。说好一定回来的。快走啊!”
“好,”保罗说,“我走了。”可他又停了一会儿,听着河岸的动静:笑声、喇叭声。“我从没想念过米尔佐娃——”他又嘟哝了一遍“好”,这才走了。
二
她想,印章上可能有这样的图案,还有那些袖珍画和彩色纪念章。瞧,标准的圆形,边缘齐整,画面清晰,成一个系列。她在一千二百米开外,手拿十二倍的望远镜观望着。教堂、储蓄所和药铺,广场当中一个买冷饮的推车——这是第一幅,俗套而造作。半圆形的一段河岸,上方是碧绿的河水、船只和彩旗——这是第二幅。这系列还可以任意拓展。森林覆盖的山丘和上面的纪念碑,对面是——她们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莱茵女神和日耳曼女神。两个面对面站在铜底座上的女性塑像,手擎火炬,神情庄严肃穆。爬满绿葡萄藤的山……她心头不由得涌上一股子愤懑,苦涩中又略带惬意。她恨葡萄酒,这儿的人三句话不离葡萄酒,他们做的、歌颂的和信奉的一切,统统和葡萄酒有神圣的渊源:浮肿的脸、吐着酸气的臭嘴、嘶哑的欢闹声、打嗝儿、尖叫的女人们、体态臃肿、却还愚蠢地自以为像那个——叫什么来着?——巴克斯①的男人们。她久久地停留在这个画面上,这满山的绿色葡萄藤我一定得收进记忆的相册里。“你,”她想,“你是他们的酒神;要是你的血液——葡萄酒——不是为这些没用的蠢货抛洒、由他们挥霍,我或许也会信你。可我对你们的回忆只会是辛辣痛楚,酸得像这个时节花生一般大的葡萄粒。”她所有这些袖珍画都小巧而清晰,可以随时贴入记忆的相册。画面中天空湛蓝,河岸葱郁,河水碧绿,旗帜火红,配着暗涌的嘈杂——啦啦队、欢呼、胜利的呐喊,喇叭声、笑声,就像电影里有配音和音乐。那些白色的艇轻盈小巧,如疾风中雏鸟的羽毛划过碧波,每每飞驰到视野的边缘,嘈杂声便更响了。就这样把一切写进记忆吧,用这本小小的袖珍画册。微微转动旋钮,视野马上就模糊了,难辨红、绿、蓝、灰,再一转动,就只剩白雾一团,嘈杂声仿佛来自迷路的登山队的呼喊和救援队的响应。
她转动望远镜,视野慢慢划过天空,用圆镜头镂出片片蔚蓝。像妈妈烤制饼干时把模子压进均匀的黄色面团里一样,她把镜头指向均匀的蓝天,镂出许多块天蓝色圆饼。可我将去的地方,那儿也有蓝天,干嘛要让它们贴进相册呢?算了。她让镜头缓缓滑动。小心,她心想,现在我飞起来了。微微眩晕。她眨眼间飞出千米,从天空俯冲到林阴道,掠过树丛和邻居家房顶的灰瓦,最终停留在一个窗口:粉盒、圣母像、镜子,空空的地面上一只黑色男鞋。接着看看起居室:俄式茶炊、圣母像、巨幅全家福、地毯的金属压条、红褐色的贵重家具反射着微光。眩晕的感觉慢慢散去,她继续观察:门厅里有一盒打开的白色网球——多难看呀,她想,就像丑陋的女子雕像的胸脯一样。阳台上撑着阳伞,桌子、桌布、没洗的餐具;一个空葡萄酒瓶上还塞着锡箔塞子。哦,爸爸,她想,能去你那儿真是太好了,你可不喝葡萄酒,只喝烈酒。
车库顶上有几处往下滴着焦油。随后她看到保罗的脸贴了过来——二十四米的距离在镜头里只有两米——把她吓了一跳。那张苍白的脸露出绝望的神情:阳光下他眯着双眼,两手握拳松松地垂在体侧,就像提了什么重物,可明明什么也没提,空空的双手局促不安。他绕过车库,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又爬上阳台,碰得餐具丁当作响。他推了一下门,向左跨出两步,一纵身翻过窗台进了屋。餐具柜被撞了一下,里面的杯子相互传递着震动,俄式茶炊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久久不绝于耳。保罗跨过门槛的金属压条,走到网球那儿,弯下腰,却没去碰网球。他站了许久,而后又一次伸出手来,仿佛要赐福于它们,或是温柔地抚摸它们,然而却又猛地改变方向,扯出裤兜里的一本小书扔在地上,又捡起来,吻了一下之后放到穿衣镜下面的一个小盒子底下。接着保罗上楼了,她现在只看得见他的腿,留在画面中央的是那盛网球的盒子。
她叹了口气,把镜头朝下,久久地停留在地毯上:锈红的底色,上面印着无数黑色方块,连成一个个迷宫;从迷宫的边缘到中心,红色渐淡、黑色渐浓,完美得几乎耀眼。
他的卧室在前头,面朝大街。这个她很清楚——从前总是在一起玩耍的,直到一两年前的某一天。那时候他的眼光开始怪怪地紧盯着她胸脯,叫她很不自在,于是她就问:你干嘛老这么盯着,想看看它吗?他做梦似的点了点头,于是她解开了衬衣纽扣。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不允许的,可是已为时太晚。保罗的眼神自是懵懂无知,可保罗的母亲——他那一直在场的母亲惊叫着冲过来时,那坚如磐石的目光告诉她:你犯下了大错!对了,这声惊叫我也得留在记忆的唱片里。那个后来和母亲讨论此事的男人老提到焚烧巫婆,那种尖叫应该大致如此吧。那人的样子像个不再信奉上帝的修士,而母亲则像个丢失了信仰的修女。当时,在历经了多年痛苦的失望和荒谬的行为之后,她返回了故乡绮施泉,灵魂却封闭在她业已失落的信仰——共产主义里,沉浸在对一个叫米尔佐夫的男人的回忆里。此人爱喝烈酒,却从未拥有过母亲遗失的那种信仰。母亲的话语是苦涩的,和她的心境一样。
地毯那端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的游戏:地上还散放着原来从银行大楼接过来的管道风动传信箱、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软木塞子、另一个男孩——那天不在场的格里夫——送给他的绳结花样和一堆小房子模型——二十年前,他父亲曾是这种现今早已过时的私宅样板的全权代理商。可那声尖叫将这一切都摧毁了,并且还似诅咒一般回响在她此后的日子里。她就是那个女孩,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她边叹气,边久久地凝视那地毯和光亮的门槛,等待他棕色的低帮鞋再次出现。
渐渐地她看累了,把镜头转向桌子:露天阳台上伞下的水果筐盛满深褐色的橘子皮;葡萄酒瓶贴着“绮施泉修士葡萄园”的标签;一切如此静谧,河岸传来的嘈杂隐约可闻;舔剩的冰激凌道道残留在盘子上;折起来的晚报大标题的第二个字是“赫鲁晓夫”,第二行是“敞开的坟墓”;带着蓝色或白色过滤嘴的烟蒂被压灭在烟灰缸里;一张冰柜公司的广告——可他们家早就有了冰柜呀;一盒火柴;硬木家具的红褐色叫人想起旧画里的火焰;多年未用的茶具闪着银光,像个古怪的奖杯一样摆在餐柜上;泡茶的小桌上放着盐和芥末。那幅巨大的全家福:一家人围坐在野外餐馆的桌旁,背景是池塘和天鹅;女招待端着两大杯啤酒和三瓶汽水站在他们身后;坐在右边的父亲侧着身,手中的叉子叉着一块沾满面条的肉;左边的母亲左手握着餐巾,右手拿勺;孩子们在中间,下巴刚刚够到冰激凌,脑袋还低于女招待的托盘。阳光穿过树叶洒在他们的面颊上。被两个姐姐夹在中间的就是那个刚刚在网球边逗留许久、接着上了楼的男孩,他那棕色的低帮鞋还是没有出现。
又是那些网球,右边是穿衣镜、草帽、雨伞;一个鞋刷的柄从麻布包里探出来;镜子里映出门厅左墙上挂的一幅画,一个摘葡萄的妇女,葡萄色的眼睛,葡萄色的嘴唇。
她疲惫地放下望远镜,骤然豁朗的空间让眼睛觉着疼痛。于是她闭上眼,无数红色、黑色的圈圈在眼皮下跳动。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又吓了一跳,只见保罗手中拿着什么闪亮的东西,匆匆走过网球盒,跨进了屋里。这回,没有隔着望远镜看到的保罗的脸,叫她确信了他的绝望。茶具又一次被撞到,杯子又一次叮叮作响地相互传递着震动,好似一帮叽叽咕咕咬耳朵的娘们儿。保罗在窗角处跪了下来,她只能看到他的肘弯活塞一般有节奏地往复,像在钻什么东西。她学他的样子比划着,拼命地想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动作,终于想到了,他一定是拿着个螺丝刀。红黄格子的衬衫前后摆动,最后停了下来——保罗往后跳了一步。她看见他的侧影,便忙拿起望远镜,适应了突然拉近的距离后便望向打开的抽屉:是些蓝色的支票簿和用蓝绳捆扎起来的对账单。保罗慌乱地把它们搬到地上,取出个蓝布包抱在胸前,接着又把它放在地上,把支票簿和对账单收进抽屉。然后她又只能看见他的肘弯重复先前的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