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保罗慢慢从窗户爬到阳台上,把手枪抱在胸前。
“保罗!”她喊道,“穿过花园到这边来!”
他把枪塞进裤兜,手搭阳棚慢慢走下台阶,穿过草坪,拖着步子走过喷泉旁的石块,来到凉亭下,垂下手。
“怎么,原来是你。”
“你没能听出我的声音吗?”
“没有。你——有事吗?”
“我要走了。”她说。
“我也要走了,”他说,“怎么回事?大家都要出门了。我明天去策里希霍芬。”
“不一样的,”她说,“我不会再回来了。我要去我父亲那儿,去维也纳——”这时她忽然想到,连维也纳也和葡萄酒有关系,至少歌里是这么唱的。
“维也纳,南方。你要住在那儿吗?”
“是的。”
他抬起目光,几乎垂直地仰视着她,像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她心里有些害怕:不,我不是你的耶路撒冷,可你的目光却偏偏像仰望圣城的朝圣者!
“我——”她轻声说,“都看到了。”
他笑了笑。“你下来吧。”他说。
“不行,我妈把我锁在了屋里,去赶火车之前不许出门。不过你……”她欲言又止,心底的不安让她呼吸短促吃力;最终,还是说了原本不想说的话:“不过你,你上来吧。”
我不是你的耶路撒冷,她想,不,不!他在下面问:“怎么上去呢?”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脸上。
“你先爬上凉亭,我再伸手把你拉上阳台。”
“我——还有人等着我呢。”他一边说,一边却已经在试探凉棚的横梁结不结实。一切都是新近钉好并粉刷过的,茂密的深绿色葡萄叶蜿蜒而上,是现成的梯子。裤口袋里的手枪一下下重重地碰撞着他的腿。抓住风向标往上攀的时候,他想起了躺在一片狼藉里、被苍蝇嗡嗡围住的胸膛煞白、双颊彤红的格里夫,还有那支镍质小手枪。我得问问格里夫镍是否会氧化,如果会的话,可不能让他们吃那瓶果酱。
女孩的手比格里夫的和他自己的都更大更有力,她帮他从凉亭跃上阳台的护墙时,他感到了这一点,自觉羞愧。
他拍掉手上的灰,并不抬眼看她,说道:“奇怪,我真爬上来了。”
“你来了我真高兴,从三点开始我就被锁在家里了。”他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的一只手放在胸前,抓住外套的前襟。
“你干吗穿着外套?”
“这你知道。”
“因为那个?”
“是的。”
他向她凑近了些。“离开这儿你肯定挺高兴的吧?”
“嗯。”
“一个男生,”他轻声说,“今天早晨在学校里卖纸条,上面写着你的事,还画着你的像。”
“我知道,”她说,“他还说卖来的钱给我提成,说画上的我是他亲眼所见。全是撒谎。”
“我知道,他叫库舫。他是个傻瓜,满嘴谎言,大家都很清楚。”
“但这事他们却相信他。”
“是啊,”他说,“真是奇怪,这事他们却相信。”
她把胸前的外套向内扯了扯。“所以我必须这么仓促地离开,在所有人回来之前赶紧走,好久以来他们一直让我不得安宁了。‘你在展览自己的身体,’他们总说。我穿得开放些,他们这么说;我穿得严实些,他们还这么说;我穿套头衫,他们就更疯了。我总得穿点什么吧。”
她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冷冷地打量着她,心想,我从没想过她,从来没有!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睛好像也是——那种新刨下的木片的颜色,微微泛着湿润。
“我没有展览自己的身体,”她说,“我只是拥有它。”
他不做声,用右手把沉沉压在腿上的枪向上顶了顶。“是的。”他说。她此刻惶恐起来,又一次看到了他脸上那种梦一般的神情。当年那双懵懂的深色眼睛,捉摸不定、似是而非地落在她身体上,就像现在一样,看上去像个瞎子。
“那个时常跑来跟我妈商量事的男人,”她说,“那个老的、白头发的,你认识他吗?”——屋里静悄悄的,河岸的嘈杂也无法打破这宁静——“你认识他吗?”她加重语气又问一遍。
“当然认识,是老杜格斯。”
“对,就是他——他有时候会打量着我说:‘若是退回一百年,他们会把你当巫婆烧死的。’女人给烧得头发嗞嗞响,那些见不得美丽的阴郁的灵魂千百遍地呐喊。”
“你叫我上来干吗?就为了告诉我这事?”
“对,”她说,“你刚才干的事儿我都瞧见了。”
他掏出手枪举起来,微笑着,满以为她会尖叫。可她没有。
“你拿它干吗?”
“不知道,射什么东西呗。”
“什么东西?”
“也许射我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为罪孽。死亡、死罪。你明白吗?”他从她身边慢慢走进厨房里去,留心不碰到她分毫,叹息着倚到橱子上。那幅他已经久违的、偶尔会想起的画还挂在那儿:工厂的烟囱冒出无数股红烟,在天空中集结成血红色的云。女孩这时已经走到门口,面朝着他,脸上的阴霾使她看起来颇像个女人。“你进来,”他说,“站在那儿会让人看见的。你知道,这对你不好。”
“一小时以后,”她说,一边掏出棕色的车票,“我就上火车了。车票在这儿,单程的。”他点点头。她又把票放回外套兜里。“我会脱下外套,换上件套头衫。套头衫,你明白吗?”
他又点点头。“一个小时还早呢。你懂什么是罪孽吗?死罪?”
“有一次,”她说,“那个药剂师,也是你们的历史老师,也想要。”
“德伦施?”
“对,是他——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可我不懂他们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什么是罪孽,可我不懂它意味着什么,就像天黑后我独自回家的路上,有些男生探出窗户、躲在门洞或者汽车里面冲我喊的话——意思我懂,却无法理解。你知道吗?”
“知道。”
“是什么?”她问,“你就为那些而痛苦吗?”
“是的,非常痛苦。”
“现在还是?”
“是的,”他说,“难道你不觉得痛苦吗?”
“不,”她说,“我只是不开心。因为他们打我的主意,在背后冲我喊。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想到自杀?就为这个?”
“是的,”他说,“就为这个。你知道吗,圣经上说:‘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①”
“知道。有时候他们上宗教课的时候,我也留在教室里。”
“那你应该也知道什么是罪孽了。死亡。”
“知道。这些你真信吗?”
“是的。”
“全信?”
“全信。”
“你知道我是不信这些的。不过我知道开枪自杀是最大的一桩罪过。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她左手揪着自己耳朵,右手继续扯住外套,提高嗓门说,“就用这双耳朵,我听到神父说:世人不可将上帝赐予的生命重新丢到他的脚下。”
“上帝赐予的生命,”他不以为然,“上帝是没有脚的。”
“没有吗?”她轻声说,“不是说上帝的脚是被钉穿的吗?”
他无言以对,红着脸小声说:“我知道。”
“那么,你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虔诚,这一点你也必须得信,不是吗?”
“哪一点?”
“不可以随便抛弃生命。”
“唉,”他把枪朝上举到空中。
“喂,”她轻声说,“快把它拿开,这太愚蠢了。求你了,把它放起来。”
他把枪塞进右裤兜,又从左面的摸出三个弹夹。那些金属鞘卧在他掌中毫无光彩。“这些该够了。”他说。
“你朝别的什么开枪吧,”她说,“比如——”她转过身,又从窗口望向他家的小楼,“朝网球。”
他立时涨红了脸,手一松,弹夹掉在地上。“你怎么知道的?”他咕哝道。
“知道什么?”
他弯腰捡起弹夹,把掉出来的几颗子弹小心地塞回去。他也从窗口望着那座阳光下的小楼,那些洁白坚硬的网球就在后面的纸盒里。
这个厨房里,能闻到洗澡水、香皂、新鲜面包和点心的味道,充满安宁的气息。桌子上摆着红苹果、一份报纸和半根黄瓜。黄瓜切口尚新,汁水充盈,靠近外皮的果肉结实、颜色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