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她又一次把望远镜对准天空,镜头里镂出片片蔚蓝。这是她的天空纪念章,莱茵女神和日耳曼女神,河岸上的三角旗,弧形的河岸线上葱翠中点缀着火红。
我的头发在火里肯定会烧得噼啪作响,她心想,他抚摸上去的时候,它就这么响过了。维也纳也会有葡萄酒。
葡萄园山坡上苍翠欲滴,满山遍野都是青色的酸葡萄和葡萄叶。肥仔们把它们围在光头上,扮成那个巴克斯的模样。她沿着大街寻找一个可以望下去的空当。马路上空空荡荡,只看见两旁停着的车。冷饮车还在,可她看不到保罗了。原来——她边转向河岸,边微笑着想——原来我真会是你的耶路撒冷。
母亲打开锁走进门厅,她头都没有回。已经差一刻七点了,但愿他七点十分能赶到道口。她听见箱子被“啪”地扣上,小巧的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一下。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外套披到她肩上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母亲的手放在了她肩上。
“钱带了吗?”
“带了。”
“车票?”
“带了。”
“面包?”
“带了。”
“箱子收拾利索了?”
“嗯。”
“没忘什么东西?”
“没有。”
“没跟任何人讲?”
“没有。”
“维也纳的地址?”
“带了。”
“电话号码?”
“带了。”
接下来的一小段沉默叫她害怕。母亲的手滑下来,落在她小臂上。“最后这点时间我没在家,觉得好过些。我经历的多了,知道这样比较好。锁住你也是为你好,你要明白。”
“这样挺好的,我明白。”
“那现在走吧……”说着她背过身去。看见母亲哭,是件糟糕的事,因为她跟雕像差不多,一般从不轻易落泪。母亲依然美丽,可这美已黯淡无光,透着些许憔悴。别人眼中的她,永远头顶一片阴霾,那是她的过往,是她充满陌生字眼儿的传奇:莫斯科、共产主义、红色修女、一个叫米尔佐夫的俄国人;失去信仰、流亡、依旧翻腾在心底的旧信条。就好似一架织机,棉纱用尽,纱管却仍在飞转,美妙的图案编织出空无一物,剩下的唯有声响和机械的转动——只要还有另一极存在:杜格斯、神父、女教师们、修女们、这个城市的父母官们。如果闭上眼睛,还可以联想到转经筒,不信教的转经筒,还有转动不息的、被称作“辩论”的风转转经风轮。母亲一生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很少的几次才像现在这样,那是她喝了葡萄酒以后——这时旁人就会说:她到底还是我们绮施泉的女儿。
幸好母亲抽烟,眼泪裹在烟雾里流向烟卷,这看上去不那么郑重,更像是做游戏。可是母亲从不拿眼泪做游戏。
“我会报复的,”她说,“他们叫我让步,要你离开我——这是多么大的痛苦!”
“跟我一起走吧。”
“不,不,你会回来的,或许就一两年。不管别人怎么想你,永远不要去做那些事情,永远不。现在走吧。”
她把胳膊伸进衣袖,系上扣子,摸摸车票和钱包,然后跑进卧室去拿箱子。母亲摇摇头:“我来拿,快点,来不及了。”
楼梯间里很热,葡萄酒的酒气从地窖里升腾上来,那是药剂师给酒装瓶的地方,酸酸的气味,似乎跟褪色的紫色壁纸很匹配。狭窄的小巷,黑洞洞的窗口和大门,那里曾传出那些叫她费解的话。快走。河岸传来的嘈杂声更响了,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划船比赛结束了。快!
检票口的人跟母亲很熟:“噢,是凯娣,不用拿站台票了。”地下通道里,一个醉汉跌跌撞撞,怪叫着,把一整瓶葡萄酒砸在黑乎乎湿漉漉的墙上;碎片哗啦作响,又一股葡萄酒味窜进鼻子里。火车已经进站了,母亲把箱子推进过道。“永远别干他们说的那些事,永远不要。”
离别只有短短一分钟,这倒真的蛮好。可是它好长,长过整个下午。“你一定想带上望远镜的。要我寄给你吗?”
“是的,寄给我吧。噢,妈妈。”
“怎么了?”
“我几乎不认识他。”
“哦,他人很好,很高兴你去他那儿;而且,他从不相信我过去信过的神。”
“他不喝葡萄酒?”
“不喜欢喝——他有钱,是做买卖的。”
“买卖什么?”
“这我不清楚,可能是服装之类的。你会喜欢那儿的。”
没有吻别。雕像不需要亲吻,即便它哭泣。母亲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地下通道里,一个沧桑的苦主,痛苦地封闭在自己的谬误里。晚上杜格斯坐在厨房里的时候,她一定又会转动她的经筒,自言自语:“眼泪不是资本主义情调的尾巴么?消灭阶级差别的社会里也会有眼泪么?”
火车开过学校、游泳池,从小桥下穿过。然后是很长很长的葡萄园坡地的围墙和森林——在水塔边的道口处,她看到了那两个男孩,听到了枪声。她看见保罗手中的枪,朝他喊道:“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火车一闪而过,可她还是又喊了一遍。她用袖子擦去泪水,提起箱子踉跄着走进车厢的过道。我还不能脱外套,她心想,还不能。
三
“她喊的什么?”格里夫问。
“你没听明白?”
“没有。你听清楚了?是什么?”
“耶路撒冷,”保罗轻声说,“火车都过去了,她还喊了一遍。”他把拇指放在保险栓上,失望地看着垂在自己手中的枪,满以为枪声会更响些,会冒烟。手持冒烟的枪等在道边——这还差不多。可它没冒烟,甚至都不发烫。他用食指小心地摸了摸枪管,收回手来。“走吧。”他说,心想:耶路撒冷,我听见了;可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们离开大路,顺着铁轨的方向朝前走。格里夫腋下夹着从家里拿的果酱瓶,保罗提着枪。绿色的灯光中,他们扭头看着对方。
“你真要这么干吗?”
“不,”保罗说,“不,应该……”他脸红了,转过头去。“你把球放在树墩上了?”
“嗯,球老是滚下来,不过我在树皮上找到个凹槽。”
“间隔多远?”
“按你说的,一掌宽。”格里夫低声说着,停下了脚步,“我不能再回家了。我没法回去,回到那个房间。你一定了解的,我不能回那个房间了。”他把果酱换到另一只手,抓住保罗的外衣袖子,“我不能。”
“是啊,”保罗说,“换了我,我也不能回去。”
“我妈会逼我大扫除的。嘿,要我趴在地上一点点擦,还有墙面、书——这无法想象!她会站在一边监工的。”
“不,你不能回去。来吧!”
“干什么?”
“等等,咱们先打枪。来……”他们继续朝前走,不时互相对视一下:格里夫神情紧张,保罗则面带微笑。
“你得杀了我,”格里夫说,“你必须这么干。”
“你疯了,”保罗说,随后一咬牙举枪瞄准了他;格里夫缩成一团,低声呜咽着。“你看,你会叫起来的。其实我还没打开保险。”
走进林间空地的时候,保罗左手手搭凉棚,朝树墩上一字排开的网球望去:有三个还是洁白无瑕、毛茸茸的,像羊羔的皮毛,另外几个粘着湿乎乎的泥土。
“你去把瓶子放在第三和第四个球之间。”保罗说。格里夫踉跄地跑过去,把它放在了球后面;瓶身倾斜着,随时可能翻倒。
“间隔太小,放不开。”
“让开,”保罗说,“我要开枪了,到我这边来。”
格里夫跑过来站到阴影里。保罗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啪——”枪声回响,震得他一口气打光了整个弹夹——过了半晌,最后两声枪响的回音还清脆地在林间徘徊。球还好好的,连瓶子也安然无恙。残留着火药味的林中一片静寂——这男孩依旧站在那,举着枪,雕像般一动不动。失望凝固了他的血液,叫他面色惨白,清脆的回声有如记忆中刺耳的犬吠回荡在耳边。他闭上眼,又睁开:球好好的,连瓶子也安然无恙。
他仿佛从很远处收回了胳膊,摸摸枪管:至少它有点发烫。保罗用拇指指甲抠出弹夹,换上新的,扣住保险。
“过来,”他低声说,“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