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你是我的朋友不是?”他说。
  “是。”
  “那就去拿个瓶子砸到墙上。你去不去?”
  “为啥?”
  “我妈,”格里夫说,“她说回来后要检查我的房间,看我收拾利索了没有。她看了我的成绩单,很恼火,觉得该查查我的房间了。你去拿瓶子不?”
  保罗点点头,走到走廊时听见格里夫喊:“要是有的话就拿瓶米拉别里酱,黄色要好看一点儿,比这红不红蓝不蓝的糊糊强。”保罗在昏暗的走廊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个黄色瓶子。他们不会理解的,他想,没人会理解,可我必须这么做。他回到屋里,抬起右手便掷了出去。“不对,”两个人验看自己的杰作时,保罗低声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到底想怎么着?”
  “我要毁掉什么东西,”保罗说,“但不是玻璃瓶,也不是树木、房子——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惹你妈或者我妈生气,我爱她们。”
  格里夫往床上一倒,两手捂着脸咕哝道:“库舫去找那个女生了。”
  “那个叫普罗里希的?”
  “是。”
  “噢,”保罗说,“我也去找过她。”
  “你?”
  “嗯。她一点不严肃,在门洞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傻兮兮的,都不知道这是罪过。”
  “库舫说她很好看。”
  “不,我跟你说,她一点都不好看。库舫也傻乎乎的,这你知道。”
  “我知道,可是你想怎么办呢?”
  “不理女孩子——咯咯笑的女孩子。我已经试过了。她们不严肃,老是咯咯笑。”保罗走到墙边,用食指在米拉别里酱里抹了一道。“不,”他仍面朝着墙,说:“我得走, 去拿我爸的枪。”
   溅到网球上,他心想。那些网球白得像刚洗过澡的小羊。嗯,来个血溅小白羊。
  “女人,”他轻声说,“不是女孩。”
  划船比赛的噪音隐约传到屋子里。男子八人组。绮施泉。不过这回赢的是雷努思。木质墙面上的果酱慢慢干了,硬得像牛粪。屋里甜兮兮的味儿引来了苍蝇嗡嗡乱飞,书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苍蝇实在贪婪,从一摊酱渍飞到另一摊,竟不知吃哪摊为好。两个男孩安静下来。格里夫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默默抽着烟;保罗坐在床边,跟个老头儿似的蜷着身子。他觉着有种负担朝他压将过来,从内心深处,从头顶上,从身旁。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只知它阴沉沉的。猛地,他站起身,冲进走廊抓过一个瓶子,回到屋里抬手——却没有扔,手臂怔怔地举着,半晌才慢慢垂落,把瓶子放在书架上一只折起来的纸袋上。“裤王牌”——纸袋上印着——“买裤子请认准裤王牌商标”。
  “不,”他说,“我得去拿。”
  格里夫朝苍蝇吐着烟圈,瞄准一摊果酱把烟蒂扔了出去。苍蝇们惊起,而后又试探着围落在陷入酱里嗞嗞冒烟的烟蒂旁边。
  “明天晚上,”他说,“我就到了吕贝克我叔叔那儿了。我们会去波罗的海捕鱼、游泳、坐帆船。而你,明天你会到那个山谷去。”明天,保罗不动声色地想,明天我就死了。血溅网球,暗红的血像羊皮里渗出来的。羊会喝掉我的血。哦,羊。姐姐们的小桂冠我是看不到了:“女子双人组冠军”,金底黑字。它会高高地挂在策里希霍芬拍的度假照片中间,在干枯的花束和猫咪照片中间;挂在罗莎床上方镶起来的“中等学校毕业证书”旁边,或是弗朗齐斯卡床上方的“长距离游泳运动员资格证”旁边;要么就挂在她两人的彩照中间——罗莎·冯利马、弗朗齐斯卡·罗马娜,它的守护圣女们;耶稣受难像下方还有另一个同样的桂冠,或许也会挂那旁边。暗红的血会凝固在网球的绒毛上,那是她们弟弟的血,他在罪过与死亡间选择了后者。
  “我怎么也得看一眼那个能听到隆隆马蹄声的山谷,”格里夫说,“像你一样坐到高处;然后听马儿们穿过山口往湖边疾驰的时候峡谷里隆隆的声响,还有那能飘越山峰的嘶鸣,就像——就像某种很轻的液体一样。”
  格里夫坐起来,兴奋地描述着他从未见过的景象:数匹骏马,穿过山口奔腾而去,山谷中蹄声隆隆。保罗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其实不过就一匹罢了,而且就那么一次。那是一匹冲出牧场的幼马,朝着湖边飞驰,蹄声嗒嗒的回荡在山谷,哪有什么轰隆隆的响声。都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已经过了三四年。
  “那你,”他轻声说,“你是要去捕鱼、游泳、坐帆船喽。还能穿着雨鞋在小溪里逆流而上,空手捉鱼。”
  “是的,”格里夫疲倦地说,“我叔叔就会空手捉鱼,还捉到过鲑鱼呢,嗯——”他重新躺下,叹了口气。他那吕贝克的叔叔哪里捉到过什么鱼,钓都没钓到过,也没网到过。况且,波罗的海和小溪里还不知有没有鲑鱼哩。叔叔只有家小腌鱼厂。在后院的旧仓库里,鱼儿被开膛破肚,腌渍起来,再浇上油或者番茄汁塞进小盒。一台铁砧模样的老机器轰响着慢悠悠地移到小盒上方,把鱼密封进白铁皮里。潮湿的盐块满院子都是,到处是鱼刺、鱼皮、鱼鳞、鱼肚;海鸥尖叫着;淡红的血溅到女工们白皙的手臂上,再顺着胳膊淌下来。
  “鲑鱼,”格里夫说,“又滑又有力,红色里泛着银光。这么漂亮的鱼吃掉实在可惜。拿在手里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它强有力的肌肉。”
  保罗打了个冷战: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家吃过鲑鱼罐头,黏糊糊的一团浸在红汁里,夹杂着鱼刺的碎末。
  “等它们跃出水面,你就可以伸手抓了。”格里夫说着,起身跪在床上,张开双臂再慢慢合拢,做了一个掐扼的动作。这孩子双手绷紧、面色肃穆,俨然是在朝拜自己的偶像;昏黄的日光给他的红脸膛添上了一抹暗褐色。“就这样。”他边说,边猛地伸手去抓那条想像中的鱼,而后由着胳膊如死人的一般突然垂下,再松松垮垮地摆动。“对了,”他跳下床,拿过书架上盛手枪的盒子打开来,不由分说地递到保罗面前。“现在你看看它,”格里夫说,“你看呀。”这枪看上去着实可怜,比玩具枪还扁;唯有坚硬的材质——纯镍的外壳能证明它是真家伙。格里夫杜纳把盒子一把塞进保罗怀里,从书架上拿过一个密封瓶,拧开盖子,把变了质的橡皮筋从缝里抠出来,最后拿起手枪投进去;两个人眼看着它沉入果酱,最终只微微探出液面,略高出瓶颈。格里夫把橡皮圈套好,拧上盖子,把瓶子放回书架上。
  “嘿,”他脸色再一次暗下来,露出坚定的神情,“咱们去拿你爸的枪。”
  “你不能去,”保罗说,“得从后面爬进去,两个人就太显眼了。他们都以为我会去看比赛,就没给我钥匙。”
  “划船,”格里夫说,“水上运动,他们就知道这个。”他不再作声;两个男孩侧耳倾听河岸的动静:冰激凌小贩的叫卖声,音乐,喇叭声。一只蒸汽机船“突突”地响着。
  “是休息时间,”格里夫说,“时间还足够。好吧,你自己去,可你得保证拿了就回来,成吗?”
  “成。”
  “握个手吧。”
  两只温暖干燥的手握在了一起。两个孩子都指望着:对方的手能比自己的更有力些。
  “你得去多久?”
  “二十分钟,”保罗说,“我经常想到过,但从来没试——用螺丝刀。二十分钟应该够了。”
  “好,”格里夫说。他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从床头柜里掏出手表:“现在差十分六点,六点一刻的时候你就回来了。”
  “六点一刻。”保罗说。他在门口又迟疑了半天,看着墙上的大摊酱渍:黄的、红中泛蓝的。苍蝇成群围在旁边,两人都懒得伸手挥赶。河边传来笑声:为活跃气氛,小丑表演开始了。一声“啊”传来,好似重重柔柔的叹息。两个孩子惊慌地望向床单,像是以为它会被吹起。但发黄的床单松松地垂着,上面的污渍颜色深了些。太阳继续西沉。
  “滑水表演,”格里夫说,“是润肤露公司的娘儿们。”又一声“噢”传来,像是呻吟。床单还是纹丝不动。
  “惟一一个,”格里夫说,“惟一一个有女人样儿的,是米尔佐娃。”保罗站着没动。
  “我妈,”格里夫说,“她发现了那纸条。上面写着米尔佐娃的事,还画着她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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