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他把枪交给格里夫,教他怎么打开保险,然后退到阴影里继续啜饮失望的苦水,心中想着:但愿你能打中,但愿你能打中!格里夫手臂高高举起,再徐徐朝目标降落——这肯定是在哪儿学的,保罗想,看起来有模有样——格里夫一发一发地打:第一声枪响——静下来了;网球毫发无损,瓶子也是;接着三声枪响、三波回音,黑漆漆的树墩如画中的静物般安然伫立,上面放着六个网球和整瓶李子酱。
  回音还在环绕,火药味四溢。格里夫摇着头把枪递给保罗。
  “我就打好了一枪,”保罗说,“刚才朝空中打的那一下。现在咱俩一人就两发子弹了,最后只剩一发。”
  这回他瞄准了半天,可心里很明白自己是打不中的。果然没中:寂寞单调的枪声折返回来,似一点红星刺入他身体,盘桓良久又飞了出去。他平静地把枪交给格里夫。
  格里夫摇头:“目标太小了,得找个大的。要不打火车站的钟,或者剑牌啤酒的广告牌。”
  “哪儿有?”
  “火车站对面拐角的地方,德伦施家那儿。”
  “窗户玻璃也行,或者我们家的俄式茶炊。咱们必须得打中什么。你真的八发七中过?隔着三十米射罐头盒?”
  “没有,”格里夫说,“我还从没打过枪哩。”他走到树墩那儿,伸出右脚去撵滚进草丛的网球和翻落在光秃秃的松软泥地上的瓶子。他正要把瓶子砸向树墩,保罗摁住了他的胳膊,夺过瓶子放在地上。“不,别,”他说,“别扔,我见不得这个。就放这吧,草会长出来覆盖一切的,很多草……”
  他想象着:青草渐长,漫过了瓶盖;茂密的菌落丛生,鸟兽在此逡巡,嗅来嗅去;多年以后,自己故地重游,发现一把锈迹斑斑的枪和霉烂成泡沫状的果酱。想着想着,他走到林边,把瓶子放进一个坑里,再用脚往上面培了些松土。“就这样吧,”他轻声说,“也别管那些球了,我们什么也没打中。”
  “撒谎,”格里夫说,“全是撒谎。”
  “是的。”保罗说。可当他把枪扣上保险塞回裤兜的时候,他又喃喃低语道:“耶路撒冷,耶路撒冷。”
  “你怎么知道她要走的?”
  “去你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她母亲。”
  “那她还回来吧?”
  “不回来了。”
  格里夫又走进林地,用脚去撵球。两只洁白的球无声无息地滚进了林荫里。
  “过来,”他喊道,“你看,我们刚才打得太高了。”
  保罗慢吞吞地走过去:一丛黑莓已经被打得稀烂,松香从弹痕累累的树干上渗出来,旁边是折断的枝桠。
  “走,咱们去射剑牌啤酒的广告牌,那玩意儿都跟车轮一般大了。”
  “我不回城了,”格里夫说,“再也不回了。我要去吕贝克,票都在这儿了。从此不再回来。”
  他们循着来时的路,走过道口,走过长长的葡萄山墙,走过学校。那些小汽车早已开走了,乐声萦绕着山下的城市。两人爬上墓地门口两根一般高的石柱,点上支烟,相隔三米坐了下来。
  “颁奖仪式,”格里夫说,“舞会。绕在额头的葡萄叶。从下面那儿你能看见德伦施家旁边的剑牌啤酒的广告牌。”
  “我会打中的。你不去了吗?”
  “不,我要坐在这儿,等你把它打碎了,我就出发去德雷什泉,从那儿坐火车去吕贝克。我要游泳,在咸涩的海水里游个够;但愿能碰上暴风雨,大浪头掀起来,好多好多咸水……”
  他们默默地抽烟,偶尔相视一笑。此刻山下的城里更喧嚣了。
  “真听得到隆隆的马蹄声吗?”
  “听不到,”保罗说,“就一匹马,跑起来嗒嗒的。鲑鱼呢?”
  “我根本没见过。”两人会心地笑了,许久无话。
  “这会儿我妈在铺防水油布,我爸正挽起袖子站在橱边。”保罗开口道,“他打开抽屉,或许已经看见了我螺丝刀脱手的时候弄上去的划痕。不,不可能,那个角落很暗。他看见支票簿和对账单被翻动过,大惊失色,一边喊我妈过去,一边把所有东西扔出来,慌张地满抽屉翻找。现在,不早不晚就是现在。”他抬眼看看教堂塔楼的钟:分针正走向十,时针停在八前面。 “从前,”保罗接着说,“他是分队里的军械员,能用三分钟卸枪、清洗、组装;现在在家里,他总叫我在一边看着表报时间:从来没超过三分钟。”
  他丢掉烟蒂,盯着那只钟。“差十分八点的时候他准会完事儿,洗洗手,八点整准时出现在老酒友的例行聚会上。”保罗跳下柱子,把手伸给格里夫说, “什么时候再见面?”
  “很久以后吧,”格里夫说,“不过我会回来的。我要在叔叔那儿干活儿,洗鱼,或是封罐。那儿的女孩子整天在笑,晚上她们都去看电影;或许她们不是咯咯地笑,不,一定不是的。她们的手臂那么白皙,人又漂亮。小的时候她们往我嘴里喂巧克力,可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格里夫低声说,“你知道我是没法回家了。我妈会在一边看着我,直到把全屋都打扫干净为止。你身上有钱吗?”
  “有,我已经拿到了全部的假期零花钱。你要吗?”
  “借我一点,以后寄还给你。”
  保罗打开钱包,数了数硬币,又打开放纸币的包。“到策里希霍芬用的钱都在这儿。可以给你十八马克,你要吗?”
  “嗯。”格里夫拿了一张纸币和一些硬币,一齐塞进裤兜。“我等着。听见你的枪声,看你把它打下来以后我就动身。你打快点,一梭子全打光。听到了,看到了,我就走。可别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
  “不会的。”保罗说。他飞奔起来,边跑边踢开路上的石子。冲过地下通道的时候他高声呐喊,好聆听自己狂响的回音。直到沿着车站围墙走向德伦施家的时候,他才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看,却仍不见墓地大门,只看到中央巨大的黑十字架和上方的几排白色墓碑。继续朝车站方向走,十字架下方的墓碑纷纷显露出来,两排、三排、五排,终于看到大门了——还有格里夫。保罗穿过车站广场,步子缓缓地;心跳得厉害,但他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兴奋。他恨不能高喊着“耶路撒冷”朝天鸣枪,打光整梭子弹。他甚至可怜起那个巨大的圆形广告牌:两把交叉的佩剑守护着一杯泡沫四溢的啤酒。
  我必须打中它,他心里想。他走过一幢幢房子,倒退着进了一家肉店的入口,差点踩到趴在地上清扫地砖的女人的手。“嘿,冒失鬼,”她在暗影里喊道,“给我让开!”
  “对不起。”保罗说着站到了门外。肥皂水从他两脚之间流向柏油路,流进排水沟。他心里嘀咕道,从这儿打最好,那广告牌就悬在眼前,犹如一轮硕大的满月,——我一定得打中!他拔出枪,打开保险。抬手瞄准之前,嘴角上浮起一丝笑意。现在自己已经不想捣毁什么东西了,却又非开枪不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要是不开枪,格里夫就去不了吕贝克,看不到漂亮女孩的白胳膊,也不能跟其中某一个去看电影了。但愿我隔得不是太远,必须打中,必须打中——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开枪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几乎盖过枪响。先掉下来一块圆的,是画着啤酒杯的那部分;接着落下来的是佩剑;灰浆碎成小块迸裂出来,露出了支撑灯箱的铁架;残存的玻璃刘海儿似的挂在铁框上。
  听得最清楚的莫过于刚才那个女人的尖叫了。她尖叫着从过道里冲出来,又跑回去,继续尖叫着——连男人们也大呼小叫。车站那边没过来几个,大多数人都从酒馆里涌出来;楼上的一扇窗户打开来了,德伦施的脸在窗口露了一下,可是没人敢靠近,枪还在他手上。保罗朝墓地望去:格里夫已经走了。
  过了好久好久,有人来取下了他的枪。在此之前的漫长时间里,他脑海中浮想起好多事:现在,父亲已经在家吼叫了十多分钟,责任统统推给母亲;母亲也早已经知道我爬到卡特琳娜家去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可就是没人会理解:我为什么去了,又为什么打碎灯箱广告。或许打碎德伦施家的玻璃要好些,或许我该去忏悔,可他们不会让我去的,再说已经八点,八点一过就没地方忏悔了。羊没有喝我的血,他想,哦,羊。
  地上只不过掉了几块玻璃碎片。而我则看到了卡特琳娜的胸脯。她还会来的。父亲这下可真有了擦枪的理由。
  他甚至还想到正翻山越岭赶往德雷什泉的格里夫,想到网球和想象中已被杂草覆盖的果酱瓶。
  一大堆人隔老远围着他。德伦施这会儿在窗口,手撑下巴叼着烟斗。我以后可千万别像他这副德行,保罗想,永远不。德伦施老爱讲蒂尔皮茨①:“蒂尔皮茨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历史会还他公道的!客观的史学家正在研究关于蒂尔皮茨的真相。”蒂尔皮茨?噢,是的。
  从后面上,他想,我该想到他们会从后面上的。警察过来抓他之前的片刻,他闻到了他们的制服味:乍闻像清洗汽油,再闻像炉子冒的浓烟,然后……
  “你住哪儿,小子?”警察问。
  “我住哪儿?”保罗看了警察一眼,发现是个熟人,他也应该认得保罗,每回都是他给父亲送来合法持有枪械的延期证明。这人挺和善,敬烟时他总要推让三回才肯抽。眼下他也不那么凶,手上抓得并不那么紧。
  “对,你住哪儿。”
  “住在马蹄声隆隆的山谷。”保罗说。
  “不对,”清洗过道的女人说,“我认得他,他父亲是……”
  “我知道。”警察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住在耶路撒冷。”保罗说。
  “够了!别胡闹,走吧。”
  “好,”保罗说,“我不会胡闹的。”
  围观的人都不说话。黑黢黢的下坡路上,保罗走在警察前头。他的眼睛盲人一般定格地瞅着一处,却又好像什么都顺带着看在眼里。其实他看到的就一样:警察手中折起来的晚报——头版头行里有“赫鲁晓夫”几个字,第二行是“敞开的坟墓”的标题。
  “上帝啊,”他对警察说,“我住哪儿您不是很清楚吗?”
  “当然清楚,”警察说,“走吧!”
  
  (本专辑特约编辑 裴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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