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马蹄声隆隆的山谷

作者:刘沁卉




  “我还知道,”女孩说,“他们怎么对付罪孽。我听说过。”
  “听谁说的?”
  “你们的圣人们呗。神父说他们会认罪、斋戒、祈祷,可没人自杀。”她转过身看着他,心中暗自惊恐:不,不,我不是你的耶路撒冷。
  “他们都不是十四岁,”他说,“也不是十五岁。”
  “有些是的。”她说。
  “不,”他说,“不对,大多数人都是犯下罪过后才忏悔的。”他上前一步,沿着窗台朝她走来。
  “你撒谎,”她说,“有些人可不是犯下罪过才——反正我根本不信这些——我最相信的还是上帝的母亲。”
  “最相信,”他有些不屑地说,“可她毕竟是上帝的母亲。”
  他看着她的脸,又转过去背对她。“对不起……是的,我,我试过了,祈祷。”
  “也斋戒了?”
  “什么斋戒,我不觉得吃的东西能跟这有什么关系。”
  “没有斋戒,没有惩罚。要是我信上帝的话,我就会做,责打自己。”
  “你真的不感到痛苦吗?”
  “不,”她说,“不管做什么,看到什么还是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感到痛苦。可你却会,是吗?”
  “是的。”
  “你这么笃信天主教,真可惜。”
  “可惜什么?”
  “不然的话我会给你看看我的胸脯。我很乐意给你看——只有你——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那些男生总在我背后喊,可是我从没让任何人看到过。”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那给我看看吧。”
  “这回和上次完全不一样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
  “那次的事对你来说一定很糟糕吧?”
  “不,只是我妈觉得很严重。她气坏了,到处逢人便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本来可以忘掉的。嘿,来吧。”
  她的头发又滑又硬,这让他很意外。他满以为该是柔软的,可现在摸上去像玻璃丝。
  “别在这儿,”她说着,慢慢地把他推到自己面前。两个人好似在跳一种陌生的、自创的舞步,从敞着门的阳台挪向厨房。他一直捧着她的脸,深深凝视着,双脚像是踩在她的脚上,每走一步就被抬高一下。
  她打开厨房门,慢慢把他推过门厅,最后打开自己的房门。
  “在这儿,”她说,“在我屋里。”
  “米尔佐娃,”他轻声唤道。
  “干吗叫我米尔佐娃?我姓米尔佐夫,叫卡特琳娜。”
  “大家都这么叫你,我也没法用别的称呼。给我看看它① 吧。”他的脸红了,因为自己刚才又用了“它”,而不是“她”。
  “这对于你是件罪过,”她说,“这点让我很难过。”
  “可我就是想看。”
  “这件事你可不准跟任何人说起。”她说。
  “我不会的。”
  “你发誓?”
  “好——可是,有一个人得除外。”
  “谁?”
  “你想想看,”他小声说,“你什么都知道的。”她紧咬双唇,手仍然紧握着前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说,“当然。但不许再有旁人。”
  “不会的。现在可以给我看了吧。”
  要是她也咯咯地笑,他心想,我就开枪。但她没有笑:她紧张得浑身颤抖,解扣子的时候手指僵硬冰凉,不住地哆嗦。
  “过来,”他声音轻柔,“让我来。”他的手很镇静,内心的震动藏得比她要深:此刻他的脚腕像易折的橡胶一般,人简直会随时倒下。他用右手解扣子,左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是安慰。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突如其来,毫无声息,未经酝酿,没有征兆,就那么顺着两颊汩汩流下。
  “你怎么哭了?”
  “我怕,”她哽咽着,“你不怕吗?”
  “我也害怕。”他的手慌乱起来,最后一个扣子差不多是扯下来的。深吸一口气之后,他看到了米尔佐娃的胸脯。先前,他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丑陋的东西,出于礼貌还不得不假意称赞。可现在,他竟丝毫不觉丑陋,也无需掩饰。他又叹了一口气。女孩的眼泪顷刻收住了,就如来时一般迅速。她紧张地打量他脸上每一丝变化,眼中流露的每一点表情,一分不差地收进记忆里。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多年以后,她会感激他的:是他解开了她的扣子。
  他仔细地看着,并没有去碰她。最后他摇摇头,嘴边浮上一抹微笑。
  “怎么了?”她问,“我也可以笑吗?”
  “你笑好了。”他说。她笑了。
  “它很美,”他说,又一次为自己没说“她”而羞愧。可这个“她”他就是说不出口。
  “给我扣上扣子吧。”
  “不,”他说,“你自己来,不过再等会儿。”屋里鸦雀无声,阳光穿过印着深绿条纹的窗帘,将道道暗纹投到两个孩子脸上。十四岁,他心想,还不可以有女人。
  “我可以系上了吧。”女孩说。
  “好吧,”他说,却仍拉着她的手。女孩看着他,终于纵声大笑起来。
  “你又笑什么?”
  “我很开心,你呢?”
  “我也是,”他说,“看到它这么美,我很高兴。”
  他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她系衬衣扣子的时候,他背过身去。
  他绕桌子转了一圈,打量着她床上敞开的箱子:套头衫堆成一摞,其他衣服分类打了包。床罩已经撤下了,箱子就放在床垫的蓝色外罩上。
  “你是真的要走了?”
  “嗯。”
  他又走几步,看见开着门的衣橱里只剩几个衣架,一条红发带留在衣架上,轻轻摆动。他关上橱门,又看看她床上方的书架:只剩一张用过的吸墨水纸和一本斜倚在墙上的小册子《葡萄种植必读》。
  他环顾四周,发现外套掉在地上,于是把它捡起来放到桌上,然后跑了出去。
  她手握望远镜站在厨房门口。忽然一只手落在她肩上,吓得她浑身一颤,忙放下望远镜,吃惊地回头望着他。
  “快走吧,”她说,“你这会儿必须得走了。”
  “我还想再看一次。”
  “不行。比赛快完了,我妈就要回来带我去车站了。你知道要是有人看见你在这儿会怎样。”
  他不出声,手放在她肩上。她快步跑开,到桌子另一边拉开抽屉取出刀子,切下片黄瓜咬了一口,又把刀放了回去。“快走啊,”她说,“你再这么盯着我看下去,就变得跟那个叫德伦施的药剂师一样了。”
  “别出声。”他说,而后猛地冲过去抓住她的双肩。她惊诧地看着他,把手里的黄瓜举到嘴边,微微笑道:“刚才我很开心,你不明白吗?”
  他低下头,松了手。终于他走向阳台,跳到护墙上喊道:“把手给我。”她笑着朝他跑去,放下黄瓜用双手抓住他,然后抵住了墙把他慢慢放到凉亭顶上。
  “一定已经有人看到我们了。”他说。
  “肯定是的。我可以松手了吗?”
  “还不行。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很快,”她说,“你要我很快回来吗?”这时他已经两脚着地:“现在可以了。”而她却不松手,笑道:“我会回来的。你想我什么时候回?”
  “我可以再看它的时候。”
  “噢,那可早哩。”
  “要多久?”
  “不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的样子先是和做梦似的,后来又跟那个药剂师一样;我不想你这样,不想你犯下死罪或者背上负担。”
  “松手吧,”他说,“要不就把我再拉上去。”
  她笑着放开手,重新拿过黄瓜咬了一口。
  “我总得开枪射点什么。”他说。
  “但别朝活的东西射,”她说,“朝网球吧,或者果酱瓶。”
  “你怎么会想到果酱瓶?”
  “不知道。我能想象玻璃片哗啦啦地四处溅开,肯定很带劲。”
  “等等——” 他转身正要爬下去,她又匆忙地说。他回过身认真看着她。“我的车经过的时候,你可以站在道口——就在水塔旁边,朝空中鸣枪。我会在窗口向你挥手的。”
  “不错!”他说,“我会的。车什么时候开?”
  “七点十分。十三分到道口。”
  “那我得快点了,”他说,“再见了,你说会回来的?”
  “会的,一定会的。”她咬紧双唇,又轻声重复一遍:“我会回来的。”
  她目送他顺着葡萄藤爬下,穿过草坪从阳台爬进了屋。再一次看见他迈过那个门槛,端起网球盒子后返回来。当他腋下夹着那盒网球绕过车库跑上大街的时候,她听到了他脚下的石子咯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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