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床上的爱丽斯

作者:苏珊·桑塔格




  我还从十九世纪的舞台上为我的茶会召来了两位具有代表性的愤怒女性:迷尔达,所谓薇丽的女王,薇丽是一群在婚礼前因被负心男人抛弃而屈死的少女的冤魂,出自《吉赛尔》的第二幕;还有我的睡鼠昆德丽,《帕西法尔》中那个一心想睡觉的受罪孽折磨的悲苦女人。
  拥挤的茶会之后是独白。爱丽斯在想象中必须到罗马去——那个她兄长哈里经常前往以及玛格丽特·福勒的旧游之地。在那里,她不仅在想象中得到了自由,而且还要承受在她特许困居的那个世界之外的历史的分量以及外部广阔世界的种种恼人的要求,这由一个手有残疾的孩子形象表现出来。
  当一个年轻的夜贼——他代表的是那个压根就顾不上什么心理病患这种资产阶级奢侈品的世界——闯入爱丽斯的病房时,这次货真价实的对决将这出戏推向高潮。
  我的这出戏自然纯属虚构。大部分是我的发明创造。
  《床上的爱丽斯》是我在1990年1月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就的,不过我第一次从头至尾地梦到它却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正在意大利排练由我执导的皮兰德娄的一部晚期作品《如你所愿》——另一出写一个无助或者说假作无助的女人陷于绝望的戏。
  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斯》做准备。
  一出戏,然后是一出写女人的悲哀和愤怒的戏;而最后,成了一出书写想象的戏。
  精神囚禁的事实。想象的大获全胜。
  但想象的胜利仍嫌不够。
  
  人物
  
  爱丽斯·詹姆斯。护士。男青年。
  
  家庭的幻影
  父亲。亨利(“哈里”),兄长。母亲。
  
  茶会上
  玛格丽特·福勒。艾米莉·狄金森。昆德丽。迷尔达,“薇丽”的女王。
  
  被褥队
  甲(男)。乙(女)。
  
  时间:1890年
  地点:伦敦
  (第三幕为闪回或者说回忆,发生在二十年前马萨诸塞州之坎布里奇。)
  
  第一幕
  
  暗场。(爱丽斯的卧室。)
  护士的声音:你当然起得来。
  爱丽斯的声音:我起不来。
  护士:是不想起。
  爱丽斯:是起不来。
  护士:不想起。
  爱丽斯:起不来。哦。好吧。
  护士:想起。你想起。
  爱丽斯:先把灯掌上。
  
  第二幕
  
  爱丽斯的卧室。维多利亚式,陈设极为烦琐。背后是几扇法式房门。躺椅,钢琴。爱丽斯年约四十,长发,还像个小姑娘,躺在一张巨大的铜床上,偎在一大堆(足有十床?)薄薄的被褥底下;头、肩膀和胳膊露在外头。护士个头很高,穿一身像是被套料子的条纹制服,盘腿高踞在床上。
  护士:想起来了吧。只要你想就起得来。
  爱丽斯:我觉得该给我打一针了。
  护士:别打岔。
  爱丽斯:没想打岔。我两条腿都麻了。
  护士:我知道时间的。他四点过来。你想让他高兴。看到你坐在椅子上他会很高兴的。
  爱丽斯:未必。我觉得他喜欢看我躺在床上。
  护士:随便你吧。(从床上跳下或是爬下来。)
  爱丽斯:他知道我就是这个样子。在我该在的位置。
  护士:还有访客呢。你哥哥。你的朋友们。
  爱丽斯:好奇的朋友。他们想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他们都等不及了。我让他们失望了。
  护士:你就不会想去看看他们,懒骨头。你一点都不好奇。这间屋子你还没待够吗。
  爱丽斯:如他们所言,出去看看那个美妙的世界。
  护士:对呀。
  爱丽斯:我在这儿看得更清楚。
  (灯光开始摇曳。)
  护士:别跟命运闹着玩。
  爱丽斯:我就想这么干。蔑视命运。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命运就这么冒犯不得吗。彻头彻尾的冷酷无情。
  护士:想不想扑点粉,上点腮红。别忘了,你也是个女人。
  爱丽斯:我看起来很可怕吗。告诉我。
  爱丽斯:我可不想口没遮拦。
  爱丽斯:但说无妨。(护士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镜子,一面镶柄的椭圆形木框镜子,意大利式、雕饰精美,还镀了金,递到爱丽斯手上。)我的镜子。
  护士:你自然也有自己的镜子。
  爱丽斯:说起来了,这镜子还曾是萨拉·伯恩哈特①的呢。你知道的吧。我告诉过你吧。
  护士:我从没去剧院看过戏。
  爱丽斯:你真该去看看。也有便宜的戏票。就算在第二层楼座上也能看到整个舞台的表演。
  护士:我根本没时间。
  爱丽斯:没人请你看过戏吗。某个年轻人,你应该跟某个年轻人一起去看戏。
  护士:改天吧。
  爱丽斯:帮帮我。
  (护士打了下铃。甲、乙身着白色水手服上,将被褥除去,堆在舞台后面。)
  护士:这样就好多了。
  (除去被褥的同时,护士扶爱丽斯在床上坐起身来,在她身后放了三个靠垫。爱丽斯继续望着镜中的自己。乙退下;甲站在被褥旁边。)
  爱丽斯:我觉得自己的样子还过得去。
  护士:还挺虚荣的。(护士取过镜子自己照将起来。)总有进一步改善的余地。
  爱丽斯:那是自然。
  护士:一个女人总能把自己收拾得更有魅力些。
  爱丽斯:我说的不是这种改善。(开始在床上烦躁地翻身)你干吗要跟我过不去。
  护士:我是想帮你,可怜的小孤女。
  爱丽斯:你知不知道我曾说起过萨拉·伯恩哈特,知不知道。(越来越烦躁)她简直就是个烂疮,虚荣得都溃烂了。我确实这么说过。
  护士:我弹首曲子如何。
  爱丽斯:哦,哦。
  护士:我亲爱的……
  爱丽斯:我又开始这么想了。(剧烈地翻腾)哦,哦……(护士坐在钢琴前,弹起一个《帕西法尔》②的乐段。)也许我应该再盖上被子。在哪儿。不。我看见自己手持匕首——不,是块砖头。我看见他的脑浆从脑袋里翻涌而出。他黑色的爱尔兰人的脑浆。(护士对甲做个手势,甲从躺椅旁边桌子上的黑包里取出一个注射器,给爱丽斯打了一针。)没错,我已然这么做了。我才不管呢。就让他们全都恨我吧。老是弄得他们难过、搞得他们开心真是烦透了。就让他们恨我吧。哦,舒服。(她开始安静下来)真舒服。
  (护士仍在弹奏。灯光渐暗。爱丽斯睡着了。极暗。暗场前仍能听见几声钢琴响。)
  
  第三幕
  
  年轻的爱丽斯在一束光照之下站在舞台正中,身着一条白色长裙。灯光慢慢扩展开来,照亮了父亲的书房场景。满壁的书籍。父亲站在梯子上。
  爱丽斯:父亲。
  父亲:等会儿。
  爱丽斯:父亲。
  父亲:就一会儿。(笨拙地从梯子上下来,僵硬地走向书桌,在一把高背椅上就坐。)
  爱丽斯:父亲。
  父亲:怎么啦亲爱的。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听着呢。尽管忙得要死。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的孩子要讲道理。我忙里偷闲跟你讲话呢。讲多长时间都成。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听着呢。我耐心着呢。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坐好了。洗耳恭听呢。
  爱丽斯:父亲。
  父亲:你一直都可以畅所欲言的不是吗。我们全家都颇负口才。我还有你的四个兄弟。我真是以你为荣爱丽斯。我敢说,我们全都彼此引以为荣。我们全家。
  爱丽斯:父亲。
  父亲:而你最为年幼。宝贝儿。我们的小姑娘。
  爱丽斯:父亲。
  父亲:我这几个雄辩滔滔的孩子。总是在饶舌,总是在瞎侃。拿没完没了的问题缠着父亲。小脑袋里有无尽的好奇。喜欢用大词可连词义都还没弄明白。说个不停。
  爱丽斯:父亲。
  父亲: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亲爱的。我从来不把你局限在妇人的无聊琐事中。我对你一视同仁许你像你几个哥哥一样自由使用书房。
  爱丽斯:父亲。
  父亲:你怎么这么没心肝亲爱的。你想逼我动怒吗。(稍顿)你让我想起你母亲。
  爱丽斯:父亲。
  父亲:(冷冷地)她死活都不开口都快把我逼疯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指责我的就该有勇气说出来。
  (从后台传来《帕西法尔》的音乐声。)
  爱丽斯:我很不开心母亲。
  父亲:我是你父亲亲爱的。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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