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床上的爱丽斯
作者:苏珊·桑塔格
玛格丽特:胡说。当然有人这么说你也对你说过。你哪里逃得脱。你要么将其当作恭维,然后不管你愿不愿意抬腿骑在恭维你的人头上。要么你为了让对方觉得舒服就得转过头来竭力巴结奉承他。(艾米莉朝门口走去。)艾米莉你要去哪儿。
艾米莉:我带来了鲜花。真的带了。等我一下。(退下。)
玛格丽特:你觉得我是不是冒犯了她。我真是抱歉。我时不时会全凭某种强烈的冲动行事而且无法解释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我本性如此吧。这是个可怕的世界。一个女人如果尤其是因为她的粗野而闻名那对她来说可真够受的。
爱丽斯:你尽可以跟我抱怨。来吧。
玛格丽特:如果我冒犯了她我很抱歉。
爱丽斯:她会回来的,她保证过。我们何不独享这一刻。我真心倾慕你这么有勇气地生活写作,总是这么兴兴头头,走遍了全世界。我真心倾慕你。
玛格丽特:我在别人眼里是个麻烦。我死了有很多人会长出一口气。
爱丽斯:我对我自己而言就是个麻烦。(大笑)你一心想活。看看为了慑服你费了多少事。那些汹涌的巨浪。(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抱歉。我并非有意这么随随便便提你的伤心事。我脑子里成天转的就是死,死对我来说就是个密友和安慰,我忘了对生活在广阔世界里的你来说它是多么沉重。(沉吟)我活得太轻飘飘的了我需要些重量。
玛格丽特:那是个可怕的结局。我拼尽全力想救我的孩子。我们溺死的地方距离陆地才不过一百码远。
爱丽斯:原谅我。我不该妄下断语的。
玛格丽特:我就总是妄下断语,但凡我能。(她望了昆德丽一眼。)我确实觉得她就这么呼呼大睡很是无礼。不过我正努力予以体谅呢。
爱丽斯:我们还是让她睡吧。我最喜欢两个人的派对了。我们也别这么丧气了。我想开个开心的派对。
玛格丽特:要不要来点茶。我觉得自己是这儿惟一还懂点礼貌的。
爱丽斯:柠檬茶。
玛格丽特:我就知道。我刚才跟艾米莉说过我喜欢奶茶而你会要——(看了看茶壶里面。)可是茶壶已经空了我本不该自作聪明的因为我不是也不想做女主人。
(昆德丽抬起头来——她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说起话来像是还没睡醒。)
昆德丽:你可以说我想睡是因为我在受罪也可以说我在受罪是因为我老想睡。
爱丽斯:昆德丽。
昆德丽:谁叫我。
爱丽斯:没人想伤害你。
昆德丽:那干吗要把我叫醒。我想睡。(又把头伏在桌子上,睡了。)
玛格丽特:我不是有意败你的兴。
爱丽斯:败什么兴。
玛格丽特:你的茶。我当然希望有茶。不过我觉得这不该由我感到抱歉或负责提供。我们来筒烟如何。
爱丽斯:好呀。好呀。正合我意。(打铃。甲和乙用小车推上十几床被褥和一个托盘桌,桌上摆着成套吸鸦片的用具:两个巨大的水烟筒,诸如此类。后台传来微弱的《帕西法尔》的乐声。)我们别等艾米莉了。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不过我觉得这种特别的乐事对艾米莉也未必有什么好处。(两人大笑。)真是太厚颜无耻了。(爱丽斯靠向玛格丽特,然后突然又挺起身。)哦我觉得自己正堕入凡庸。我是在背叛她或我自己或是别人。哦。你就是我想对之倾诉的人吗。
玛格丽特:没错。我就是。(甲和乙用六条被褥在地板上铺成两堆,其余的放在一边。)我觉得想活下去并不需要什么天才吧。
爱丽斯:(仍然激动难安)我在背叛自己。
玛格丽特:(冷淡地)两个人在一起多不方便啊。恐怕在这种情况下是会有发生背叛的可能。(稍顿,期待地望着爱丽斯。)
爱丽斯:(突然放松下来)你自然是对的。我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哦。(大笑)我还只有两岁大是吧。恐怕我从来就没资格举行甚至参加什么派对。
(乙掉了什么东西,弄出很大的声音。)
昆德丽:(抬起头来,眼睛仍然闭着)干吗要把我吵醒。
(玛格丽特拍了拍昆德丽的肩膀,看了爱丽斯一眼,摇了摇头。)
玛格丽特:哦这个迷失的灵魂。
爱丽斯:以我对派对的有限经验来看——
玛格丽特:别自轻自贱。这是第一条。
爱丽斯:我是想说我并不觉得她很无礼。我为她深感难过。
玛格丽特:她最终会觉得我们很有趣的我打赌。
(甲和乙将手持水烟筒的玛格丽特和爱丽斯安置在被褥上。音乐声起。灯光转暗。)
爱丽斯:我真喜欢躺下来你呢。
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我曾是多么活跃。(吸烟)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
爱丽斯:(大笑)你瞧。你也会这么想。两个你。你只要细想下去总归是这样。
玛格丽特:(梦幻般)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是在适应我的环境。
爱丽斯:(叹了口气)我还从没见过罗马。如今再也别想了。
玛格丽特:罗马就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那种美丽。你在想象吗。
爱丽斯:我想你是反对自杀的吧。
玛格丽特:从没看到有这个必要。不管怎样我们终归转眼就会死的。
爱丽斯:(坐起来)我们也把昆德丽给抛弃了。她要是跟我们一起躺下来肯定舒服得多。
玛格丽特:你注意到了吧就连昆德丽都没有自杀。
(爱丽斯躺回到被褥上;吸烟。)
爱丽斯:我需要一个我尊重的女人的建议。我一直以来都向男人寻求建议。
玛格丽特:大家总是给我建议,说是为了我好。事实上,他们是不想让我搅得他们难堪。
爱丽斯:一点没错。(两人大笑。)我一个姐妹都没有。
玛格丽特:女人以不同的方式绝望着。我观察到了这一点。我们是很能忍受痛苦的。
爱丽斯:我不知道是感受得太多还是太少了。(她坐起来,装上烟。)我正处在个岔路口。(吸烟)你觉得艾米莉还会回来吗。你觉得昆德丽会醒过来吗。我意识到自己很喜欢开个派对的主意。也许是感受得太少了。
玛格丽特:思考没有帮助?我总是发现它有帮助的。
爱丽斯:思考。
玛格丽特:不快乐也许只是一种错误。一种精神错误,你仍然能把它清除掉。
爱丽斯:追溯我走过的路。哦。可我压根走不了路。(激动起来)你眼见着我走不动的。(打翻了水烟筒。)我现在的感受非常奇特。是不是?你没觉得奇特吗。
(波浪的声音。)
玛格丽特:我没那么多情善感。倒是希望能多情善感些。(叹气)可我太务实了。(站起来。)总是脚踏实地。(大笑)当然在水里的时候除外。
爱丽斯:我得平静下来。帮帮我。
玛格丽特:很好。你兴奋起来了。
爱丽斯:我必须平静下来。我横渡大西洋的时候是十一月。海很平静。但我一步都没踏出我的房舱。船起程后没多久我就犯了父亲称之为神经崩溃的毛病。一步都没踏出房舱。洛林小姐当时陪着我。哈里在利物浦接船。我是由两个壮汉船员抬上岸的,然后在利物浦的一家旅馆里躺了一个礼拜才复原,由哈里带来的一个女仆外加一个护士以及洛林小姐护理。然后哈里把我带到伦敦将我安置在临近皮卡迪利大街和他自己住处的一个公寓里。
玛格丽特:你横渡了大西洋竟然一步都没踏出你的房舱?
爱丽斯:一直躺着呢。
玛格丽特:大海,没有,大海——
爱丽斯:很平静。
玛格丽特:你什么都不想看。
爱丽斯:不要责备我。(灯光改变了。艾米莉捧着鲜花上。她将花奉上。)你离开了我们艾米莉。我们一直等你。这好像不太公道。
艾米莉:痛苦需要一段时间愈合。
爱丽斯:我原以为这个派对是你专为我举办的呢。所以我还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可以指望哪怕最少限度的——(她看到艾米莉走到桌边去拿茶壶。)你知道壶里没有茶了。
(艾米莉给自己倒了杯茶,站着呷起来。)
玛格丽特:(对爱丽斯)我开始为你感到担心了。真的担心。
爱丽斯:此话怎讲。
(艾米莉端庄地坐在一条床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