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床上的爱丽斯

作者:苏珊·桑塔格




  爱丽斯:父亲是否也认为我悲剧性的健康不失为一个如你所谓的不错的解决办法。
  哈里:他会的。
  爱丽斯:他这么说过吗。一个不错的解决办法。他这么说过吗。
  (她碰倒了床头桌上的灯。)
  哈里:我怎么能知道呢宝贝儿。父亲已经死了。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我们这种阴沉的世界观。
  (乙上场。将台灯清理干净。在爱丽斯身上盖了条被子。退下)
  爱丽斯:我并不太累。
  哈里:我叫你那位神圣的护士进来吗。
  爱丽斯:别别,别忙着走。向我保证。你的新书有没有带几章过来。能不能跟我说说最近有什么小道新闻。能不能——
  (他伸手抚摩着她的额头。)
  哈里:还是先把你的鸦片酊先喝了。
  爱丽斯:好吧。这会让我做梦。(他递给她药瓶和一把汤匙。她把药吞了下去。)哈里你要对我说实话。
  哈里:这还用说吗宝贝儿,你不就是我珍爱的小海龟吗。
  爱丽斯:哈里你是否用过,我想他们是说吃,不过似乎应该说吸才对,你吸过鸦片吗。别撒谎。告诉我。
  哈里:当然没有。
  爱丽斯:从未有过。想都没想过吗。哈里!哈里。看着我。看着你的爱丽斯。
  哈里:(大笑着)这么说吧,我确曾想过。但从没吸过。我可不像我们的威姆①那样拿精神意识来做实验。
  爱丽斯:要是我做得到我就会尝试一下。
  哈里:为什么。
  爱丽斯:死鱼也得游啊。
  哈里:我没看到什么死鱼,我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溪,一条天然的灌渠,没有丝毫的怀疑阻碍或是污浊了它通畅的水流。
  爱丽斯:你是在引用我的话。我亲爱的兄长你是在引用我的话。我不知道是该觉得难堪呢还是荣幸。
  哈里:我不是一直都不断地告诉你我是多么倾慕你的口才吗。
  爱丽斯:是我的遁词吧。
  哈里:可你经过了怎样的拼搏我的宝贝儿。你叫它遁词我却称其为全新的胜利:你,就算是你,也能让激动的精神稍事休息。
  爱丽斯:是遁词。是失败。
  哈里:不。
  爱丽斯:筋疲力尽。“长时间永不停息的紧张和压力已然耗尽了所有的热望就只剩下休息这一桩了!成长期已然过去一个人在经过这么长时期的妥协之后无论什么限制都能适应了。”
  哈里:我的宝贝儿!
  爱丽斯:我有什么办法。我这是在引用自己的话了。哦。(哈里焦虑地环顾四周)哦。哦。
  (甲和乙迅速上场。又一床被褥。)
  哈里:镇静宝贝儿。
  爱丽斯:做个好人真让人厌烦,哦,我要是能爆发出来一连二十四个小时搅得所有人都难过那才真正叫对得起自己呢。
  哈里:才二十四小时。
  爱丽斯:啊你是个男人,而我的,女人的想法都是卑微的。你是对的。二十四年。(大笑)二十四辈子。
  哈里:何妨一试。也许你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也许你经常搅得我们不安生呢。
  爱丽斯:是呀也许我没那么好。只是蠢。如今父亲去了我们也已离家万里之遥不过我还是住在一个封闭的房间在你好心来看我的时候还能见到你而且就靠护士的精神鼓励活着,噢,我由此越来越蠢又有什么奇怪的。但我会有这样一些伟大的思想和时刻,当我的头脑被某个辉煌的巨浪淹没时我就会感觉浑身充溢着力量活力和理解,于是我就感觉自己已经参透了宇宙之神秘,可马上又到了该服催吐剂或是梳头换床单的时候了。要么就是这些被褥……我以为自己已经攀上了卓绝的峰顶一切都豁然开朗结果却只不过是我无数“寻死”方式中的一种,父亲总是这么说。
  哈里:我给你去掉一床被子吧。我能做得来。
  爱丽斯:呼吸不要这么沉重,你需要多运动运动。听我说我已经无可救药了。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来结束。
  哈里:我告诉过你什么是结束。我不想再多费口舌了。
  爱丽斯:我想谈什么就谈什么。结束也可能不止一种。也许我还能侥幸逃脱。也许事到临头一切都变了样。
  哈里:你是在钻牛角尖。(起身。)别这么做。
  爱丽斯:我告诉过你我跟父亲的那次谈话。那年我二十岁。
  哈里:很多次了。
  爱丽斯:我并不是在求你准许哈里。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了。
  哈里:我决不会像他那样答复你。(坐下。)你没义务老想着不让我们难过。(他强忍住泪水)让我们难过又有何妨。我觉得你应该比我们都要长寿。只要你想。
  爱丽斯:啊。只要我想。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了。
  哈里:这是种自尊的表现。
  爱丽斯:想是自还是尊。
  哈里:你是在玩弄字眼宝贝儿。
  爱丽斯:这是我的回答。我过去对任何事都没觉得这般无望。
  哈里:你小时候有过快乐的时光吗。我是说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肯定也快乐过。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绝望的。你肯定也快乐过。我为什么不记得了。(眼含泪水)我认识你一辈子了。
  爱丽斯:不。是我认识了你一辈子。你比我大。哈里求你别哭。
  哈里:(擦干泪水)我知道我没办法让你喜欢上生命,或者不要如此轻率地亲近死亡。
  爱丽斯:别说了。跟我说说你自己吧。
  哈里:眼下是谁在安慰谁呀。
  爱丽斯:别忘了我是个女人,安慰男人让他们放心是女人的天职,哪怕她在床上,不管是卧病是濒死还是刚刚生产,虽然原本是那个男人轻手轻脚地前来探视安慰她的,不是吗。
  哈里:你可真是尖刻我的小妹妹。父亲就总是说你尖酸刻薄。
  爱丽斯:还没尖刻到不能自嘲的地步。还有嘲嘲你。甚至父亲……(哈里示意再拿条被子。)我是有点冷了。
  哈里:这样你看起来就舒服些了。你死不了。
  爱丽斯:你为什么这么胖哈里。哦。谁说你胖。
  哈里:睡吧,睡吧宝贝儿。
  爱丽斯:我还不想睡。再靠近些。给我讲个故事。让我感受一下广阔的世界。我想跟你一起大笑,一起痴心妄想,一起灰心沮丧,一起睥睨世人。我的才子。
  哈里:我的小亲亲。
  (他俯身靠近。音乐声起。灯光非常缓慢地渐暗。)
  
  第五幕
  
  游廊或日光室。巨大的树样植物。长桌,桌上是全套白色桌布、茶壶、托盘、茶杯和茶碟。桌子一端摆着几把白漆柳条椅。玛格丽特坐在一把椅子上,端着个茶杯和茶碟,正在阅读。另一把椅子上坐着昆德丽,垂着头正在睡觉。艾米莉——面色憔悴,身着直筒连衣裙——上。
  艾米莉:玛格丽特。别起来。
  玛格丽特:我们来早了。
  艾米莉:好意总不嫌早。
  玛格丽特:我想是我来早了。也许你来得正好。
  艾米莉:等候更是最好的问候。
  玛格丽特:她该喝柠檬茶。我的要加奶。我该为你上点什么吧。不过我可没自充女主人。
  艾米莉:(看着昆德丽)她会醒吧。
  玛格丽特:那就看我们的了。看是不是需要。
  艾米莉:我想还是换别人才好。
  玛格丽特:我是想来帮忙的。我觉得我能帮上忙。
  艾米莉:需要就像一朵花,而我已经备好了我花一样的微笑。
  (玛格丽特啜着自己的茶,把书放在了膝盖上。书掉在地上;艾米莉俯身捡起来还给她。)
  玛格丽特:Grazie。①
  艾米莉:还有谁会来。
  玛格丽特:你为什么希望别人来呢。我觉得有我们在已经绰乎有余了。
  艾米莉:我乐于遵命。
  玛格丽特:哦拜托。别告诉我你发现我在颐指气使。
  艾米莉:没错。不过只要能藐视我的瞻前顾后我别提多高兴了。
  玛格丽特:据我理解,我们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我们的瞻前顾后和伤心事儿的。(乙将爱丽斯抬上。)啊。我们的姑娘来了。(爱丽斯被安置在桌子尽头的椅子上;膝上盖着条细毛花呢披肩。玛格丽特把自己的椅子拉近爱丽斯。)爱丽斯,艾米莉刚才说她单独跟我在一起时觉得受到了胁迫。人家这么说你的时候你不会很气恼吗。
  爱丽斯:我确信艾米莉的本意是想夸你。
  艾米莉:原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表示认可。这可大不一样。
  玛格丽特:(对爱丽斯)人家这么说你你不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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