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拉丁美洲小说两人谈
作者:申宝楼/译
马:不是,是我的外祖父。请诸位注意,这位先生我是后来在我的书中才碰到的。当他还很年轻时,某次他不得不把一个人杀了。当时他住在一个小镇上,好像有个人与他非常过不去,而且向他寻衅,但他一直忍着。后来直到忍无可忍了,很简单,他朝他开了一枪。整个镇子好像都赞成他的行动,死者的一个兄弟为阻止家里的人来报复,当天夜里就横躺在我外祖父卧室外面的大门前。由于我外祖父忍受不了这种要伤害他的威胁,便远走他乡,就是说,他并不是迁往另一个小镇居住,而是携带家人远走天涯,建立起了另一个村庄。
略:嗯,这有点像《百年孤独》故事的开头部分,当时第一代的何塞•阿卡迪奥杀死了一个人,事后感到异常悔恨,一种可怕的内疚迫使他越过重重山岭,远奔他乡,最后建立起神话般的马贡多。
马:是的。他离家远走,并建立起另一个村庄,我对外祖父记得最深的是他经常给我说的这句话:“你不知道一个死人多折磨人啊。”还有一件事也是我永远忘记不了的,我认为这件事与我成为一个作家有很大的关系。事情是这样,一天晚上,他带我去马戏团,我们看到了一头单峰骆驼。回家后,他给我翻开词典,对我说:“这是单峰驼,这是单峰驼与大象的不同之处,这是单峰驼与双峰驼不一样的地方。”总之,他给我上了堂动物课。由此我养成了使用词典的习惯。
略:这个人物对你有过巨大的影响,因为你说的这件事已被你用某种形式写进你最近的一部小说里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什么时候想到把你外祖父讲的这些故事写成文学作品的?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要利用这些记忆、这些个人的经历来写故事或小说的?
马:直到我已写好两本或三本书后,我才意识到我在利用这些经历。实际上不只是我外祖父,还有他建起的那个小镇上的那座大屋子,这些房子非常大,里面的人确实生活在神秘之中。这座屋子里有间无人居住的房间,一个名叫佩特拉的姨妈就是在这里过世的;另外有一间空着的房子是拉萨罗舅舅咽气的地方。所以一到晚上,便不能在这座大屋子里走动,因为死鬼比活人还多。每天下午到了六点钟便让我坐在一个角落里,而且还告诉我说:“你别离开这儿,你要离开这儿,住在那间房子里的佩特拉姨妈,或者住在另一间房子里的拉萨罗舅舅就要来了。”我就一直坐在那儿,在我的第一篇小说《枯枝败叶》里有个人物,这是个7岁的孩子,在整个小说里,他都是在一张椅凳上坐着。现在我发觉这个孩子身上有我的某些成分,在一座充满恐惧气氛的大屋子里,坐在一张椅子上。我还记得一件事,它很好地表现了笼罩在这座屋子里的气氛。我有一个姨妈……
略:请原谅我打断你……它是发生在你出生的镇上,在阿拉卡塔卡?
马:是的,在我出生的阿拉卡塔卡镇上,而现在人们则倾向于把它看作是马贡多,对吗?我说的这些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个镇上。我刚才给你说我有个姨妈,看过《百年孤独》的人一下子就会认出她来。她是个很活跃的女性,她一天到晚在这座屋子里忙个不停;有一次,她坐下来织起了寿衣,我便问她:“你为什么织寿衣?”她回答说:“孩子,因为我要死了。”当她织好寿衣,躺下睡觉后,便去世了,家里人用她自己织的寿衣给她入了殓。这是个很有点不一般的女人。她还是另一则奇特故事的主要人物:有一天,当她在走廊里绣花时,家里来了一位姑娘,手里拿着一个非常特别的蛋,蛋的外部隆起了一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家怎么成了镇上所有神秘事情的某种咨询所。每当发生谁也弄不清楚的事情时,人们就到这里来请教,一般来说,这位姨妈总能给以解答。她处理这类事情的那种自然神态很使我入迷。再回来说那位拿着蛋的姑娘吧,她向我姨妈问道:“您瞧,为什么这蛋上有环状的隆起呢?”这时,我那位姨妈看了那个姑娘一眼,说:“唉,因为这是蜥蜴蛋。在院子里点把火吧。”人们在院子里点起了火,她便极其自然地焚毁了那个蛋。我以为这种泰然自若的处事方式给我写作《百年孤独》提供了诀窍;在这本书里,那些极其可怖、极为罕见的事情都是以这位姨妈让焚毁蜥蜴蛋的那种不动声色语气叙述的。至于所说的蜥蜴蛋,我永远也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略:嗯,你给我们讲的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是你所说的作家总是从自己本人的经验出发这一论点的明证。但是没有读过加夫列尔•加西亚的《百年孤独》的人,可能有这样的印象,即他写的书都是些自传性的东西,而在《百年孤独》里,除了加夫列尔•加西亚外祖父经历过的事情外,还有些非常令人惊异的情况:有载着女孩子在城市上空盘旋的地毯;有肉体与灵魂一起升天的妇女;有一对做爱的男女,甫行房事,便向周围的一切播散出旺盛的繁殖力。奇异的事情,出人意外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成千上万、不一而足。毫无疑问,作家在他书中运用的一部分材料,是他个人的经历,另外一部分来自想像;其他一个因素,可以说是文化素养。我想请你谈谈这最后一个因素,就是说,你读过的书里,哪些对你的创作影响最大?
马:我非常了解巴尔加斯•略萨,我知道他现在打算把我往哪儿引。他让我告诉他说,所有我这些东西都是来自骑士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喜爱的书之一,我仍在阅读并非常叹服的一本书,就是《阿马迪斯•德高拉》16世纪欧洲广泛流传的一部骑士小说,对西班牙的骑士小说以至《堂吉诃德》都有很大影响。。我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作品之一,虽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作品是《白衣骑士悌朗德》西班牙最早的骑士小说之一,相传为巴伦西亚作家华诺特•马尔托日利(1413或1414—1468?)与马蒂•霍安•德加尔巴(?—1490)用加泰罗尼亚语写成,对意大利作家薄伽丘和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创作都起过影响。。不过我们不要在这类问题上进行争论。你当然记得我们曾说过,在骑士小说里,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骑士的头要砍下几次就砍下几次。在《阿马迪斯•德高拉》的第三章里有一场战斗,故事的情节需要砍下骑士的头,头便被砍掉了,第五章里这位骑士又长着头出现了;如果情节需要,在另一场战斗中他的头会再一次被砍下。所有这些叙事上的随心所欲都与骑士小说一起消失了;但在这类小说里碰到的那些奇异的事情,现在在拉丁美洲每天都可以碰到。
略:当我读《百年孤独》时,我在某一章里碰到了一个字,我觉得这是你安在那儿的一个带有关键意义的字,就像你把其他作家作品里一些人物的名字写进去的一样,这些作家,一句话,或者是你的好友,或者是你所敬佩的人,你想不声不响地在你的书中向他们表示敬意。当我看到书里关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所进行的那32场战争的那一章时,我发现,这位上校的降书是在一个名叫内艾尔朗迪亚的地方签定的,我觉得这个字听起来有点骑士小说地名的味道。我甚至认为这个名字曾作为一个城市或地方的名字在《阿马迪斯•德高拉》里出现过。我琢磨这是对这本书表示的一种敬意,这是为遭到如此诋毁的一本书恢复名誉。
马:不,事情是骑士小说与拉丁美洲现实的一致性,就是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紧密,这就可能使人陷入像你所陷入的那种猜想,不过,事实是哥伦比亚历史上的内战确是以内艾尔朗迪亚的投降而结束的。另外一件事是,看过我的书的人都知道,作为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助手马尔包罗乌赫伯爵在哥伦比亚的内战中被打败了。这件事的实际情况是,当我还是孩子时,我们那时都唱过一首歌:“曼勃罗打仗去了。”对吗?我就问我的外祖母,这个曼勃罗是谁,他打什么仗去了。虽然,我外祖母对此一无所知,但她回答我说这位老爷曾与我外祖父并肩打过仗……后来我明白了,曼勃罗就是马尔包罗乌赫伯爵。我觉得我外祖母的那种表达方式更好,所以就这样写进了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