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拉丁美洲小说两人谈
作者:申宝楼/译
略:我觉得这个想法挺鼓舞人。那末在这部由所有拉丁美洲作家创作、代表拉丁美洲整个现实的总体小说里,你认为博尔赫斯得心应手地徜徉于其中的那种非现实的现实也应在某种程度上占有一席之地吗?你不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博尔赫斯在描写、表现阿根廷的非现实和拉丁美洲的非现实吗?而这种非现实也是一种尺度、一种水平,也是这种总体现实即驾驭文学的一种状态吗?我所以给你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一直难以说清楚我对博尔赫斯的景仰。
马:啊,我在解释我对他的钦佩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困难。我对他非常钦佩,每天晚上我都读他的作品。这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别的什么都没有买,就买了一套博尔赫斯的全集;我把它放在箱子里带在身边,每天都要读读它,同时他又是令我最讨厌的一位作家……但他用以直抒胸臆的那把提琴却使我入迷。就是说,我们需要他是为了探索语言,这是另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我认为博尔赫斯笔下的非现实也是虚假的,它不是拉丁美洲的非现实。这里我们又步入了怪谬之境:拉丁美洲的非现实是如此真实、如此寻常,以至与人们所理解的现实完全融合为一体。
略:好吧,现在我们稍微谈一下一个文学之外但也与它有关的领域:即历史领域。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国家,我认为这一点很使读者忧虑,使大学生们、批评家们忧虑。人们很关心作家的文学态度与政治态度之间的关系,他们以为作家对社会的责任感不仅应表现在著作、文学作品里,而且也应反映在政治一类的态度上。我很高兴你能解释一下你个人对这个问题的立场,你的文学态度与政治态度之间的关系。
马:行,首先我认为一个作家的主要政治责任是把作品写好。写好,不只是说写的文章无懈可击、光彩照人,我也不是说写得情真意切,而是说要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写。我觉得对作家不应具体要求他在作品里成为一个政治活动家,如同不能要求鞋匠做的鞋子具有政治内容一样。我发觉这个例子比较肤浅,但是我想对你说的是要求作家把他的作品变成政治武器是不对的,因为实际上如果作家有思想修养和政治立场,像我以为我所具有的那样,它必然要包含在作品里。例如,非常使我惊讶的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托雷•尼尔松阿根廷文学批评家。对我说,《百年孤独》是部非常优美的小说,但不幸的是部反动小说。
略:他为什么这样说?
马:他没有能给我解释清楚,但是露了几句类似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刻,特别是在拉丁美洲,我们面临着这么多的问题,所有一切是如此令人可怖,我觉得就冲写一部优美的小说这一点,已经是反动的了。”听了这话,我非常不安,所以这里我又要给你耍个小动作:你认为《百年孤独》反动吗?
略:不。
马:好,那么为什么不反动?这本书已给我带来了这个问题……
略:我认为拉丁美洲社会现实和政治现实的基本问题在《百年孤独》里都得到了客观的描写,而不像别的书里(如科塔萨尔的作品)只进行间接的或隐喻的描写。在我另一天给你提的问题里,有两个是涉及到这些问题的,它们都被你以某种方式写进了你的小说:哥伦比亚的暴力和游击队问题,还有关于马贡多香蕉种植园的事,等等。这些种植园开始时吸引了一些冒险家,后来吸引了具体地说是外国的垄断企业,它们使当地居民的生活发生了异化。
马:那末你认为这本书和我们现在正在写的所有书都有助于读者了解拉丁美洲的政治现实和社会现实吗?
略:我认为所有好的文学作品都必然是进步的,但作者的主观意图不包括在内。譬如,一个有着博尔赫斯那样思想的作家,即思想非常保守、非常反动的作家,从创作方面说,他不是反动的,也不是保守的,我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找不出(尽管在由他签名的愚蠢的声明里确实能看到)任何鼓吹关于历史和社会的反动观念,关于世界的静止观点,总之,举个例吧,找不出他宣扬法西斯主义或者他所景仰的事物如帝国主义的观点。
马:没有,这是因为甚至连他自己的信念也回避……
略:我认为一切伟大的作家,即使他是反动的,都会回避这些信念,以便如实地描写现实的真实面貌,而我不相信现实会是反动的。
马:对,但是我们并不回避我们的信念。举个例子,香蕉种植园的所有不幸事件都按照我的信念在小说里被提了出来。我的抉择是最终地支持工人,这写得很清楚。所以我认为一个作家的伟大政治贡献在于不回避他的信念,也不回避现实,而是通过他的作品帮助读者更好地懂得什么是他自己国家、他所在的大陆、他所处的社会的政治现实和社会现实;我认为这是件重要的、积极的政治工作;我认为这就是作家的政治作用。作为作家,他的政治作用就是这些;而作为人,他可以有自己的政治身份,不但可以有,而且应该有,因为他有读者,因此他应该利用读者以便发挥他的政治作用。
略:有些情况令人奇怪。有这样的情况,作为公民,他的表现是进步的,甚至富有战斗性,但其作品对世界的看法却与他自己的信念相抵触。我不想列举正在写作自己作品的拉丁美洲作家,但我想到了罗吉•瓦扬法国小说家(1907—1965)。,这是一位有着极为高尚经历的作家,一位具有崇高历史地位的社会斗士,他留下的作品有15或16部之多,它们的内容实质上我觉得都是反动的。毫无疑问,这一点他自己决没有预料到。在创作中,对于最后时刻与他的信念相矛盾的固执念头他屈服了、顺从了。这使我思索:一个作家在他创作中,那于他最重要的、那写得最真切的、那最能表现他自己的,并非他的信念,而是使他沉迷入魔的感情。
马:是的,当然要以这样的感情写作,但是我认为令人沉迷的感情也决定一个人的信念。就是说,当一个作家陷入上面所说的这类矛盾中时,我认为是两方面的某一面有了失误:或者是作者写作时的感情不真诚,或者是他对自己的信念并不那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