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拉丁美洲小说两人谈

作者:申宝楼/译




  略:你不认为在作者创作时,这两个因素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比另一个更深刻、更具有决定性吗?举个例子,就你的情况来说,譬如你的《百年孤独》,这本书的题材曾使你操心、沉迷过那么多年,是什么东西使你这样着迷的?是一些念头还是某些信念?你想表现马贡多的悲剧?哥伦比亚内战的悲剧?给当地带来杀戮和贫困的香蕉种植园的悲剧?或者,实际上你想表现的、你想解脱的主要是某些逸闻、某些幻影似的事件,或者你想解脱的是某些你对他们的形象仍记忆犹新的人物?是一种思想意识还是一堆趣闻轶事驱使你……?
  马:我认为这是给批评家提的问题,因为正如我对你说过,我想的只是讲述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我从来都意识到我是在讲一个动听的故事,就像我认为应该发展的那样讲述它;当我说“我认为”时,我是在说所有的真理:政治的,社会的,文学的,一切的一切。我一直在寻找总体文学,我相信我们大家都在寻求总体文学。一本小说里应写进所有东西:信念、着迷的想法、传统、传说,但是到这里我就迷路了,因为在评论自己的作品上我是一个很蹩脚的批评家;我有点不那么自觉,因为我写进小说里的东西,只有写好后我才打算去分析,而我发现它们都符合我的信念和我执着的念头;我想说的是我是绝对真诚的,在任何时刻我都不会欺骗自己;我相信我越是真诚,小说的影响就越大、就越具有沟通感情的力量。
  略:好,这使我有点想起法国人所说的作家的“小厨房”。我想这儿的大学生对于一个作家如何写作、一本书的创作主要经过哪些过程可能很感兴趣。首先是有想讲故事这样的基本推动力,从这种愿望支配你起到书出版为止,要经过哪些阶段、中间要做些什么事情?
  马:好,我们可以分别来谈谈每一本书……
  略:我觉得《百年孤独》的情况可能很有趣。你曾在一篇采访你的报道里说,这本书曾使你为之操心了那么多年,你曾经动笔写过好几次,都搁下了。有一天你从阿卡普尔科回墨西哥城时,半路上这本书的轮廓突然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你的眼前,以至你都可以把它口授出来。
  马:不错,但是当我那样说时,我是指这本书的纯形式方面,就是说,曾困扰过我多年的问题是叙述的语气和小说的语言。小说的内容、小说本身的故事在我青年时期我就在脑子里构思好了。现在我想起了一个人:布努埃尔西班牙当代著名电影导演(1900—1983)。文中提到的《比里迪亚娜》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瞧,我来绕个圈子,以便回到原来的起点上,路易斯•布努埃尔有一次说他对《比里迪亚娜》这部电影的最初设想只是一幅图景:一个无比漂亮但已吸毒成瘾的女人身着新娘的盛装,与她一起的一个老头企图强奸她。于是,围绕着这幅图景编成了整个故事。布努埃尔的这番话使我极为惊异,因为实际上我对《百年孤独》的最初构想就是一个老头儿搀着一个孩子去看冰块这样一幅图景。
  略:这幅图景是出自个人的经历吗?
  马:这是来自我执意要回外祖父家去的念头,老人常带着我去马戏团。冰块是马戏团的奇物,因为当地气候非常炎热,大家不知道冰是什么东西,所以听说马戏团带来了冰块,就像过去带来骆驼,现在带来大象一样稀奇。在《百年孤独》里,有一个带着小孩去看冰块的老头儿,请你注意,冰块是摆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进去要收门票。就是围绕着上面这些我逐渐构思出了这本书。至于书里的那些趣闻、故事内容和情节,我没有碰到一点问题,因为它们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曾一直在思索它,我的工作只是简单地把这一切组织和装配起来。
  略:你碰到过的是什么样的语言问题?我不是说你与过去的东西一刀两断了,但与你先前作品里那种朴素、简明的语言相比,《百年孤独》的语言是大大地丰富了。
  马:对。《枯枝败叶》除外。《枯枝败叶》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当时我看《百年孤独》写不下去了。现在我意识到《百年孤独》的真正前身就是《枯枝败叶》,之后,相继写成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恶时辰》。这个时期,在我生活中发生了几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就是说,当我发表《枯枝败叶》后,我曾想应该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哥伦比亚的社会、政治形势开始严重恶化,接着,人们称之为“哥伦比亚暴力”的时期随之而来。这样,不知道怎么的,这时候我政治上开始觉悟了,在国家的这场悲剧中,人民的遭遇引起了我的共鸣。于是我开始讲述与过去我所喜欢的完全不同的一种故事,一些与当时哥伦比亚的政治、社会问题有直接联系的不幸事件,但我不同意当时一些哥伦比亚作家描述这类事件所采用的形式,实际上,他们把暴力活动视为一份死者的清单、一份文献资料。我一直认为,暴力的严重性不在于它使多少人丧失了生命,而是它在哥伦比亚社会、在被死亡摧毁的那些村镇所留下的可怕的痕迹。还有一件事很使我关切,而这多少显得有点不可理解,所以我们作家也都觉得有点难以理解:即让我关注的不只是那些被杀害的人,还有那些杀人的凶手。那些被害者固然激起了我的同情,但是到小镇上屠杀人民的警察也引起了我的关心。那末我就问我自己,这个人发生什么事了,以至他走到这样的极端要去杀人。我对暴力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当其他人只描述警察如何进入小镇,如何强奸妇女,如何砍下孩子们的脑袋这样的悲剧时,我考虑的是这一切所带来的社会严重性,而不只是注意受害者的数目。这样我就写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在这篇小说里,上校本人的境遇和人民的处境都是国家这种暴力状态造成的某种后果。《恶时辰》也是这样,根据推断,这篇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暴力活动已经过去的一个小镇上,我试图表明在暴力活动结束后,这个小镇怎么样了?为什么靠推行的那些制度,不仅解决不了暴力问题,它还会继续下去,而且任何时候都可能有个引爆物使它再一次爆发。当我告诉你说我对这些题材感到有点陌生时,我是在向你承认,作为一个作家,一些对我来说实在是极为深刻的东西,它们使我甚为忧虑,因为我感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篇在《百年孤独》之前最成功的故事,它并不是一本非常真诚的作品。这本书是为处理这样一些问题而写成的,即它们并不十分吸引我,但我又认为应该使我产生兴趣,因为我感到我是一个被卷入这一题材的作家。你注意,无论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还是《恶时辰》,或者是《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的大部分故事,没有一桩发生在马贡多。故事发生在马贡多的是《枯枝败叶》和《百年孤独》,因为我觉得马贡多是一个与当时社会完全无关的世界,我发觉当时激起我兴趣的那些东西不能用处理《恶时辰》的那种语言来处理,但我想用它来创作《百年孤独》。于是我不得不寻找另一种适于表达这本书里那些事情的语言,而你指出的《百年孤独》与其它一些书(《恶时辰》除外)在语言上存在的差别,那是由于小说的题材截然不同的缘故。我以为每一种题材需要一种最适合于它的语言,而且必须寻找这种语言。因此我不认为《百年孤独》与它之前的那些书相比,在语言上得到了什么丰富,而是由于我在《百年孤独》里处理的那些素材需要一种不同的语言。因此在语言上不存在与过去一刀两断的事。如果明天我遇到另一个内容,需要另一种不同的语言,我将设法寻找这种语言,一种于故事合适、使故事收到最好效果的语言。
  略:对。我所指的丰富也有这层意思,因为我认为除此而外,还有由于主题需要而丰富语言的问题。
  马:我想说的是语言是有了丰富,因为所写的主题要求这样,因为它不同于先前的主题。使我关心的是这些书看上去是不是由写《百年孤独》的同一作者所写的。
  略:当然,我觉得是。好,现在让我惊异的是你刚刚说的一段话,即那些写于《枯枝败叶》与《百年孤独》之间的书,它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它们具有另一种内容。我觉得无论是《恶时辰》,还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或是《格兰德大妈的葬礼》里的那些故事,都是叙述马贡多历史的某个侧面,就是说,是你在最后一部小说这里系指当时刚发表不久的《百年孤独》。里所概括并结束的历史。我觉得《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是一本比《百年孤独》更具承诺性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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