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拉丁美洲小说两人谈
作者:申宝楼/译
略:在《百年孤独》里,也许在这之前的一些书里更是如此,特别是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书里,有一系列你所描写的主题、题材在拉丁美洲的风俗主义小说里已被描写过。我记得那只公鸡,即《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书里那只有名的公鸡。嗯,这是所有风俗派文学作品经常运用的一个题材。这种装扮成文学的民间传说在拉丁美洲小说里颇为流行……
马:因为那是一种蹩脚的观察现实的方式,观察现实本身的……
略:我正想问你这一点:你不回避、你不跳过这些主题……
马:不,不。因为我认为在风俗主义的作品里,所用的素材,所写的主题,所出现的生活场景,都是真实的,但是它们被看走样了。就是说,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都是存在的,这确是如此,但是观察它们的方式是蹩脚的,所以需要用一副更为敏锐的眼睛去观察它们,更深刻地去观察它们,而不是简单地用民俗学的观点来看它们,不应停留在民俗学这一点上。
略:整个来说你觉得拉丁美洲本土文学给我们留下了些什么?具体地说,我想和你谈谈罗慕洛•加列戈斯委内瑞拉小说家(1884—1969)。、豪尔赫•伊卡萨厄瓜多尔小说家(1906—1978)。、欧斯塔西奥•里韦拉哥伦比亚小说家、诗人(1889—1928)。、西罗•阿莱格里亚秘鲁小说家(1909—1967)。这一代作家,整个这一代作家,一般可以称之为“风俗派”、“本土主义派”或“拉丁美洲本土派”作家,他们留下了些什么?消失的又是什么?
马: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厚此薄彼。我认为他们翻好了土地,使后来者的我们得以顺利地播种,我不想以偏颇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前辈……
略:从形式上和技巧上来说,你认为当代拉丁美洲作家是从欧美作家那里还是从老一辈的拉丁美洲作家身上学到的东西多?
马:我认为我们新一代的拉丁美洲作家从福克纳那里学到的东西最多,很奇怪……人们都说我一直受福克纳的影响,现在我意识到是批评家们使我信服我受了福克纳的影响,我准备抵制这种始终可能的影响。但是令我惊讶的是这是一种普遍现象。我刚刚读过《南美洲第一版》报举办的小说竞赛的参赛作品,一共75部,都没有发表过,奇怪的是,没有一部不受福克纳的影响。当然啦,在他们身上更明显,因为他们都是初学写作的新手,这种影响更外露,福克纳已渗透到拉丁美洲所有的小说里了,而且我认为……就是说,我这样说过分地图解化了,而且可能言过其词。我认为我们刚刚谈到的前辈作家与我们之间的最大差别、他们与我们之间的唯一不同,就是福克纳,他是发生在我们这两代作家之间的唯一事件。
略:你认为福克纳这种影响所以能入侵我们的原因何在?是由于他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或者简单地说,由于他的风格如此独特、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富有启迪性,因此被人们这样模仿?
马:我认为是他的写作方法。用福克纳方法来叙述拉丁美洲现实非常奏效,我们不知不觉地在福克纳身上发现了这一点。我们眼瞅着这种现实,想把它表现出来,而且又知道欧洲作家的那套方法不顶用,西班牙传统的办法也不行,突然,我们找到了福克纳方法,一种叙述拉丁美洲现实最合适不过的方法。从本质上说,这并不奇怪,因为我不会忘记,约克纳帕塔法县福克纳虚构的地名,他的大部分小说均以此为背景,故被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边缘是在加勒比海,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福克纳是一位加勒比作家,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位拉丁美洲作家。
略:除了那天你提到的福克纳和《阿马迪斯•德高拉》,总的来说,还有哪些小说或作家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譬如说你曾反复阅读过哪些作家的作品?
马:我反复阅读的一本书很难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我读它,反复阅读它,它使我入迷。这就是丹尼尔•笛福的《大疫年日记》(一译《瘟疫年记事》)。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奥妙,但这是我的癖好之一。
略:我看到很多批评家指出,说你的作品受拉伯雷的影响,对此我感到惊讶、奇怪。你对这种看法是怎么想的?
马:我认为拉伯雷的影响不是在我写的东西里,而是在拉丁美洲现实中;拉丁美洲的现实完全是拉伯雷式的现实。
略:马贡多是怎样诞生的?的确,你的很多故事都不发生在马贡多,而是在“小镇”上。但是我看不出“小镇”与马贡多之间有什么根本的差别。我看在某种形式上它们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名字。好,你是怎么想到写这样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的?
马:昨天我已讲了。这个名字是那次与我母亲到我出生的地点阿尔卡塔卡去想出来的。我不想说阿尔卡塔卡就是马贡多,对于我——我不知道,我期待某位批评家去发现它——马贡多不如说是过去,那末由于得给这个“过去”安上街道、房屋、气候、人群,我就把气候炎热、尘土飞扬、残败破旧、仅有几座用木板和锌板盖成的房子的阿尔卡塔卡的形象给安到它身上了。这些房子很像美国南部地区的房子,一个很像福克纳所描写的那种村镇,因为它是由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建起来的。这个名字来自附近一个名叫马贡多的香蕉种植园。
略:啊,这名字是真的。
马:对。但它不是个小镇,是座庄园,名叫马贡多。因为听起来很顺耳,我就采用了。
略:现在有个关于马贡多的问题。在你最近这部小说的最后一章里,这个小镇被风刮跑了,风把它吹走了,它从此消失了。在你接着要写的几部书里,将会发生什么情况?你将在太空里追踪飞行中的马贡多吗?
马:嗯,事情就是我昨天所说的关于骑士小说那样。故事需要骑士的头砍下几次就砍下几次;如果故事需要马贡多去而复返并让我忘记它曾被风刮跑,我没有丝毫的不便。因为一个不自相矛盾的作家便是教条主义的作家,一个教条主义的作家则是反动的作家,而我唯一不想做的便是成为反动的作家。所以,如果明天我再一次需要马贡多,马贡多就会若无其事地回来。
略:昨天你和我们说了点你已经开始写作的或你想在《百年孤独》之后写作的小说《族长的没落》,你能和我们谈谈它吗?
马:嗯,在提前谈论我正在写作的东西这件事上,我有点迷信。就是说,我有这样的感觉,允许某人介入我的创作活动,他就会对我正在加工的素材施以某种妖法或巫术,所以我很谨慎。是的,关于描写独裁者的这本小说已有相当进展。实际上我想塑造出一个属于拉丁美洲的人物,这个人物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在《百年孤独》里,我也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世界,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地毯可以飞翔,人可以升空;奥雷良诺诸兄弟于圣灰星期三去望弥撒,每个人的额上都被用圣灰画了个十字,这十字竟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一天夜里,他们同时遇害,而且子弹都击中在灰十字上。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人物:他是拉丁美洲人不折不扣的概括,是拉丁美洲了不起的神话动物,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就是那些大独裁者们,但是这些原始无知的独裁们满脑子迷信、巫术,而且拥有无限的权力。所以我希望他活170岁或180岁,我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岁;希望他最爱吃的菜是烤耍阴谋的国防部长们佐以俄国色拉。
略:你小说里的这个独裁者、这位头人是受了拉丁美洲独裁者们的启发?不是某个具体的独裁者?
马:不是。你看,最近几年我曾打算把所有描写拉丁美洲独裁者的作品和有关这方面的文献资料都看个遍。我对要写的人物已经构思好了,现在我在极力使自己忘掉我读过的有关这个人物的所有奇闻轶事,忘掉我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我要使这个独裁者与其他独裁者无任何共同之处,但是神话人物的纤尘不染、一丝不挂的本质方面仍然留给我创作的独裁者。
略:你曾透露说这本书可能写的是这个独裁者的内心独白。
马:对。这本书我已写过三次,都失败了,因为我没能准确地找到叙述这一故事应采取的形式。现在我相信已找到了,它曾经是个问题,但在《百年孤独》写到一半时,我突然想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我曾为这个办法如此动心,以至想一只手写这本书,另一只手写那本书。我考虑了,这位独裁者必须为他所有的野蛮行径、为他所有的残暴做法辩解,而无需作为故事叙述者的我来陈述他的观点。他必须自己为他的所作所为申辩,因此我就决定了这部小说应是长篇大论的独白,即独裁者被人民法庭审判时发表的洋洋洒洒的独白。我希望它取得好的效果,两三年后我们再来这里聚谈《族长的没落》。
略:行。我想给你提最后一个问题。首先,你的作品在你的国家获得了成功,使你成了闻名遐迩、受人敬佩的人,但是实际上我认为是《百年孤独》这本书一下子使你出了名。这种突然间使你成为明星并到处受到人包围的事,你认为在何种程度上可能会对你将来的文学创作活动产生影响?
马:你瞧,我可不知道。它已给我带来了严重的困难;我是说,对我产生的影响是消极的。另一天我在琢磨,如果我知道《百年孤独》发表后会发生今天正在发生的情况:它的销售就像刚出炉的面包那样抢手,人们如饥似渴地阅读它,如果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就会暂且不发表,我就会等《族长的没落》写好后将这两本书一起出版,或者等这一本写好后再出版那一本。因为一本像我认为已经写得如此完美的小说如《族长的没落》,现在我真不知道它是不是如我以为的那样,我已经对它产生疑虑了。
略:你认为你的这种知名度和对这本书出版后能否获得成功的担心,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对你决定离开拉丁美洲去欧洲生活起了影响?
马:我到欧洲去写作,很简单,因为那里的开销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