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姐姐的绝经
作者:〔韩国〕金 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我抱住姐姐的肩膀。姐姐的肩膀在我的怀里轻轻颤抖,她那密密麻麻的头发散发出橄榄的味道。我没有开车,就那么停靠在路边,直到姐姐停止啜泣。那些高速行驶在夜间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灯光不停地从我们身边掠过,每当有货车经过,地面就会轰然作响,我们的车也跟着颤抖。过了好久,姐姐终于停止哭泣,她回头看着后排座上的垃圾袋,对我说。
——你把垃圾袋扔掉吧,怪难闻的。
——没关系,姐姐,我系得很结实,到下个休息站我就把它扔掉。
——我讨厌这个东西,现在就扔掉吧。
——不行,姐姐,这里没有垃圾箱。
——你到休息站好好洗洗手。
——知道了,姐姐,你先睡会儿吧。
车又开动了,转上了车道。姐姐双手抱着胸口,蜷缩成团。天气不是很冷,不过我们还是打开了车里的暖气。那天晚上,姐姐就这样回了首尔,裤子里面没有穿内裤。姐姐的绝经进行得非常缓慢,那天也许就是最初的症状。经过首尔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时候,姐姐说。
——你说身体里为什么会流出这种东西呢?
我没有回答。
我那个十三坪的公寓没有单独的客厅,只有一个房间和厨房,还有多功能室,从阳台到灶台之间只有十步距离。姐姐坐在阳台的窗户边,凝视着傍晚飞过天空的飞机。
——你看看,它怎么像是渗进去了似的?那里面真的有人吗?
姐姐这样说的时候,声音非常模糊,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塞住了。我站在灶台前面,放入青椒,正在炒鳀鱼。鳀鱼还没入味,可是辣椒已经熟透了,我担心会不会太软。我把煤气灶的火放小,把辣椒挪到热度最低的锅沿。酱油泡过的青椒散发着微辣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
——是不是有点儿咸?
姐姐仍然把头转向窗外,对我说。
——好像是有点儿咸。
姐姐好像只要闻到气味,就能知道咸淡。听她说话,仿佛是闻到了窗外夜雾的气息。如果姐姐说,是不是有点儿淡?那也是同样的意思。在姐姐背后,四周的晚霞被黑暗驱走,岌岌可危地挂在天边。送电塔的灯光穿过广阔的原野,隐藏在黑暗的山后。时间仿佛把山峰带到了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傍晚时分,江水对面的山峰仿佛愈发遥远了。
——把火关小点儿,放半杯水进去,有点儿汤也没关系。
姐姐这么说的时候,我有种急躁的感觉。姐姐就像消失在晚霞中的飞机,仿佛就要被吸到天边。
姐姐住在我的公寓里。她在我旁边铺上毛毯,躺了下来。
——你行吗?我做不到。
姐姐说她年纪大了,两只手够不到后背了。姐姐今年55岁,我比姐姐小五岁。现在,我的胳膊还能够到后背。
——哦,我还行,姐姐。
——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老公也帮不上忙。
姐姐拉下肩带,又把文胸的两个罩杯转到后面,在两个乳房中间解开了扣子。姐姐不想让我看到她身后的文胸罩杯,她总是和我面对面坐着脱文胸。姐姐的手够不到后背,即使穿后面带扣子的衬衫或连衣裙的时候,她也总是在穿衣之前先把扣子系好。姐夫常常在公司,两个儿子也都早早成婚,姐姐常常独自生活。姐姐像个被罚站的孩子,双手举过头顶,先穿袖子。有一次,她新买的佐丹奴亚麻衬衫都被撑破了。
——衬衫撑破了,看来我还得继续练习。
姐姐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衬衫撑破了。
——你穿前面系扣子的衣服吧,姐姐。
——看来是得这样了,谁让我身边没人呢。现在我的胳膊也转不动了。
姐姐出去买衣服,有时会带上我,也给我买上好几套。姐姐挑选衣服的时候,总是很仔细地观察中缝部分。她从来不买带拉链或者粘扣带的衣服,也不买衣襟或袖口带补丁的衣服。内裤她会挑选腰部松紧最柔软的那种,文胸她选择罩杯下面的铁丝最松,却又最结实的。有时候,姐姐会花一个多小时挑选一条内裤。姐姐只喜欢系扣子或系带子的衣服。她从来不买扣子紧贴衣服,压迫布料的那种。她喜欢与布料保持着和布料厚度差不多距离的宽松纽扣。姐姐的手够不到后背,每次穿或脱在后面系扣子的衣服,都很困难。有一次,姐姐到我这里来,从上面数第三个和第四个纽扣没有扣上,就在外面罩上了外衣。我从身后帮姐姐扣上了第三和第四个纽扣。
那次和姐姐一起买衣服,我才知道原来姐姐早就知道我和男人同居的事。姐姐叫我出来,说要给我买套衣服,作为我的生日礼物。那天是我的50岁生日,天气突然转冷了。我出去的时候穿了件安哥拉羊毛衫,外面又套上风衣。我和姐姐吃过干鱼面,然后就去了百货商场。姐姐在一家羊毛衫店里挑了一件羊绒做成的意大利Malo毛衣,藕荷色,高领。
——你的脖子长,适合穿高领衣服,你喜欢吗?
我冲着姐姐点了点头。店员把毛衣包起来,姐姐解开我的前襟,摸着我的安哥拉羊毛衫说。
——你不要穿这件安哥拉羊毛衫。
——为什么,姐姐,这个怎么了?多柔软啊……
——安哥拉羊毛衫容易脱毛,克什米尔羊绒衫不脱毛。不要把毛儿粘到男人的衣服上。
姐姐摘掉了粘在我围巾上的羊毛。姐姐的生活里充满了鸡毛蒜皮的琐事。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压抑着姐姐的人生,姐姐被这些事情套牢了,没能从中摆脱出来。然而就在姐姐把羊毛从我的围巾上摘下来的瞬间,我开始思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的重量。姐姐都是怎么知道的呢?每次姐姐要到我这里来,我都会把男人的烟灰缸、剃须刀、袜子、睡衣统统塞进包袱,塞进多功能室外面的苹果箱子,不让姐姐看见。难道有什么东西我没收起来,被姐姐看到了吗?要不就是姐姐太敏感,她闻到了男人在我房间里抽烟的味道或者男人的脚臭味儿?……不要把毛儿粘到男人的衣服上……这意味着姐姐甚至还知道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我突然想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每次来我这里之前都会给我打电话。
——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去你那里,可以吗?我可以在你那里住下吗?
她每次都会这样问我。如果正巧赶上他要来,我就会找借口说有朋友从美国回来,或者同学的儿子结婚等等,不让姐姐来我家。
我接过姐姐买给我的克什米尔羊绒衫,心里不免有些不安。我会不会真的把羊毛粘上他的衣服,让他带回家呢?我的安哥拉羊毛衫毛很长,而且是淡粉色的。离开百货商场的时候,姐姐又漫不经心地说。
——你的头发还没掉吗?
——洗头的时候会掉,来月经的时候好像也掉头发。
——也该到了掉头发的时候。要是掉头发的话,就把头发盘起来,用夹子卡住。头发也很容易粘到衣服上。
姐姐似乎确信在我公寓里留下痕迹的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姐姐的确信没有错。我没有回答,姐姐又说。
——你的脖子后面很漂亮,应该把头发盘起来,那样会显得个子更高。
如果用夹子盘起后面的头发,就可以把头发固定下来,不会散乱。可是如果那样,男人的手摸起来会不舒服,他不喜欢我的头发聚到一起。这些话当然不能跟姐姐说。姐姐,从后面盘起头发,用夹子固定,这样看起来固然很漂亮,可是拥抱的时候不方便……我不能这样跟姐姐说。为了报答姐姐送给我的克什米尔羊绒衫,我把自己的事情彻底坦白了。但是在那之后,姐姐从来没有提起过出入我家的男人。那个男人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就穿上姐姐给我买的克什米尔羊绒衫,但是我并没有把头发盘起来。
姐姐害怕夜晚的黑暗,睡觉的时候常常开着台灯上面的小灯。她总是在毛毯上面再铺一层厚棉布床单。姐姐翻身的时候,会发出干草般沙啦沙啦的声音。姐姐的绝经症状进行得很慢,而且持续了很久。月经停了好几个月,突然又出血。我亲手为姐姐缝制了厚棉布床单,给她准备了厚厚的夜用卫生巾。白天他离开后,如果姐姐说晚上要在我这里过夜,我就会赶在姐姐到来之前换上新床单,生怕我的床单有太多的褶皱,或者沾了什么东西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