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姐姐的绝经
作者:〔韩国〕金 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丈夫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丈夫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平时对我说——
……我是不是又该剪头发了?
……啤酒肚出来了,裤腰有点儿紧。
……我下周要出差。
……因为罢工,装船时间拖延了。社长很恼火。劳务纠纷属于管理常务的职责范围,可是社长总是对我兴师问罪。
丈夫出差回来的时候,内衣偶尔会粘着女人的头发。夏天的内衣,冬天的内衣,统统不例外。夏天的头发和冬天的头发都是同样的发质,头发很长,大概可以垂到肩膀。没有染色,光滑润泽的头发。营养状态看起来不错,就连发尖儿都很结实。夏天的头发是直发,冬天的头发是弯曲的鬈发。我用指甲摘掉埋在夏天内衣纤维缝隙中的头发,头发在热乎乎的地板上柔软地蠕动。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幻影,那是年轻而健康的女人赤裸的身体。幻影中的女人似乎不是有名有姓的女人,而是女人种族里遥远的祖先,或者是我不认识的所有无名女性合并起来形成的集合体。幻影里的女人跳出来,变成一缕头发,在我面前蠕动。最后,幻影消失了。幻影消失的地方,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岁月留下的苍白痕迹看上去是那么空虚。我用透明胶带粘起两缕头发,想要扔进垃圾筒。这一刻,我的脊梁骨感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
光滑的长发粘在丈夫内衣上的日子里,头发由直变曲的日子里,每逢婆婆家的祭祀或者公公、丈夫的爷爷的忌日,婆家那头的远房侄子们的婚礼,还有中秋节和春节,我依然身穿韩服往返于丈夫的故乡。丈夫的故乡在庆尚北道内陆山间的小镇。在小镇,身为长子的大伯伺候着早年守寡的婆婆,照顾着一家三代人。大伯把自己继承的农田和山林分割开来卖掉,维护着长辈的威严,但是他对家中的女婿、侄子、孙子当中谁谁当上了书记官,谁谁做了理事官,谁谁成为课长,谁谁升了常务,全都如数家珍。新上任的郡首是大伯的高中同学,娶了大伯的堂妹,生有三个儿子,其中第二个儿子和大伯的大儿子就读于同一所高中,这是在某一年祭祀的时候听大伯说的。
回故乡的时候,丈夫总是借来公司接待用的黑色八缸轿车,叫公司职员为他开车。我和丈夫并排坐在后座,前往丈夫的故乡。
——你年纪越大,韩服穿得越漂亮了。太漂亮了,所以生不出男孩儿……
前年公公忌日的时候,我刚进婆婆家的院子,婆婆就拉着我的手说。我用皱巴巴的领带系在裙子的腰部,坐在婆婆家的院子里用苏子油煎鱼饼、辣椒饼和牛肝饼。男人们围坐在大厅里,谈论郡政府的水利设施改良政策,或者谈论有出息的侄子们小时候做过的顽皮勾当,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也许是面和得太硬了,每次把饼放进锅里,油都会溅出来。我转过头,避开飞溅的油珠。
——哎呀,再加点儿水吧,先把火关小点儿……
婆婆患有膝关节炎,行动有些不便,她不能到院子里来,只是坐在对面房间的走廊里。
有一种礼节叫作“封送”,婆家的祭祀活动结束了,亲戚长辈回家以后,祭祀人家的儿媳妇要把各种祭祀食物打包送给长辈。接受“封送”的长辈则把装有五万或十万元的祭祀金信封交给祭祀人家的儿媳妇。这表示对祭祀人家的资助,同时也是对女人辛劳的些许安慰。这样一来,祭祀用的食物总是要比供到祭祀堂的数量多得多。
那天,我一直坐在婆婆家的院子里用苏子油煎饼,直到太阳落山。煎饼装满了两个大箩筐。我坐在烧丁烷气的火炉前煎饼,大门敞开着,有长辈进来的时候,我就站起来打招呼。有个我不记得辈分的长辈说。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见老,年纪好像也不小了吧?
另一位由年轻人搀扶过来的远房亲戚说。
——你就是老二允植的媳妇吗?听说允植在一家大公司做专务?真好。你煎的饼真好看。天黑了,还得在这里烟熏火燎的。
炒芝麻的时候,也许是火太旺了,苏子油发出刺鼻的味道。油太黏,一条鱼裹上面糊放进煎锅,还没等中间熟透,四周就焦了。沸腾的苏子油气散发出湿稻草晾干时的气味,苏子油烧焦的味道就像在爆炒阳光的核。油味充满了我的头发和身体,我摸不透这味道的实体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呢?我应该对它说什么?我的身体里好不容易冒出几句话,可是那种味道却封住了我勉强打开的嘴巴。在油烟的气味中,我回忆起怀妍珠的那个春天,我因为害喜而想吃被太阳晒得松软的泥土。在油烟的气味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粘在丈夫内衣上的女人头发,以及头发在热腾腾的地面蠕动时我想到的裸体女人,还有那个既像女人遥远的祖先,又像化石的女人幻影,继而又消失不见了。望着苏子油滋滋作响的煎锅,我有一种预感,过去那段岁月将会不容争辩地消失。于是,我的下身变得焦躁起来,像是小便失禁。这是预感吗?不是预感,事情过去之后,才知道已经过去了。这种时候,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婆婆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说道。
——哎呀,你把头发往后扎扎,会沾上油的。
——反正我也得洗头,母亲。
——还是扎起来吧,要不然头发就糟糕了。
我把散落到前面的头发撩到后面,再用橡皮筋扎起来。
婆婆患有多年的关节炎和骨多孔症,晚年又患上了支气管哮喘和青光眼。婆婆半夜睡觉的时候,突然去世了。在她的意识中,睡觉和死亡是没有区别的。家族里的人们选了个泥土彻底融化的暖洋洋的春日,平静地接受了这位仿佛在睡眠中迎接又一次睡眠的老人之死。她的尸体用殓布捆得结结实实,小得像个婴儿。盛进棺材,她占的空间太小了,殓袭师只好用卷纸填充她头顶和脚底的空间。婆婆接受过殓袭,穿上纸做的花鞋时,我想着死亡的微不足道和公公忌日的苏子油气味,忍不住痛哭流涕。参加葬礼的长辈们对我赞不绝口,说儿媳妇哭得比女儿都伤心。婆婆去世前的那个中秋节,她似乎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于是拿出自己出嫁时得到的两只玉簪,分给我和她的大儿媳,还把戒指给了即将出国的妍珠。婆婆年轻的时候常常受婆家的气,偶尔她会去河对面的庙里烧香拜佛。她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丈夫和我结婚的时候,婆婆连续三天往返于罗汉殿和山神阁,表现出极度的虔诚。婆婆去世以后,她的女儿们想参加她的七七祭,可是家族中的长辈不允许。
婆婆的葬礼结束之后一个月,妍珠就去了美国。那天送走妍珠,晚上从机场回来,丈夫对我说。
——对不起……
然后,他提起了离婚的事。丈夫选择的时机似乎很合适。父母都已经离世,儿女也不在眼前,这种时候提出离婚,对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来说,伤害最小。我找不出一起生活的理由,所以我不能问他为什么提出分手。为什么?这样的问题太无力了,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我们分手以后,岁月还会一如既往地向前流淌,就像阴天会下雨,白天下雨,晚上下夜雨。因此丈夫用对不起……这三个音节打头阵,提出分手的话题,听起来合情合理。我也想回答他,我明白,对不起……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没有询问粘在丈夫内衣上的光滑的长发,作为最后的礼节和分手的姿态,也许这样做再好不过。丈夫提出几个要求,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法院解决,一切通过协议,处理完毕之前,暂时分居;等待妍珠完成剩余的学业,共同操办妍珠的婚礼,保持为人父为人母的尊严;正式离婚之前,尽量不让丈夫的公司和婆家方面的人看出我们分居的事实;分居期间,丈夫每个月负担我的生活费二百万元,关于离婚后的财产分配问题以后再谈,以协议为原则。这些我都同意了。
新公寓是姐姐帮我找的,位于汉江口。姐姐住在汉江对面金浦方向的公寓里。我和姐姐隔着汉江,遥远地注视着对方。姐姐不开车,她乘坐出租车或公共汽车来我的新公寓很方便。正好十三坪的房子分期付款,不算手续费,也要一亿两千万。我取出存款,总共七千万,剩下的五千万姐姐帮我垫付。姐夫死后,姐姐从航空公司得到了赔偿金,包括三十年工作经历的退职金,殉职补偿金,加上姐夫的生命保险和葬礼吊唁金,共有二十亿。姐姐把大部分钱都分给了两个成婚的儿子和婆家的男人们。与其说是分给他们,还不如说是被他们夺去更恰当。姐姐平时就不会和别人争东西,更不可能因为金钱问题与人争吵。姐姐的儿子们是理所当然的权利人,他们都要求得到自己的那份,公公婆婆把孤单的儿媳妇视为陌路,只是拿走了钱。后来我听说举行葬礼那天,姐姐的儿子们招待前来吊唁的客人时,婆家的人拿走了所有盛着吊唁金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