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姐姐的绝经

作者:〔韩国〕金 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是的,很久以前好像见过面……
  ——金•顺•吉部长,人事部的部长。
  金顺吉,那个人就叫这个名字。我和丈夫分手的尽头,我们就这样开始了。那天,空气里满是黄沙。阳台外面,远处的江面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山峰在尘土中变得模糊。烟雾弥漫的空间空空荡荡,空荡荡的空间变得烟雾弥漫。我穿着灰色的风衣,戴着白色的围巾,站在镜子前面,就像衰老的女佣。我摘下白色的围巾,换上了紫色的围巾。我开车来到丈夫的公司门前。那个人先到了,他坐在暗淡的咖啡厅窗前的位置。干瘦的身材,四肢、身体和手指都很长,给人的感觉就像单脚独立的鸟。他的视线似乎转向自己体内,让人感觉到灭种的危机。冬季候鸟的落伍者即使到了春天,也无法回到西伯利亚,只能夹杂在陌生种族之间度过余生,这是我从书上看到的。
  那个人把我想要的材料放在桌子上。他的手指很细,长了黑斑。我翻了翻那些资料。所得税证明书上已经盖好了税务署长的章。那个人说。
  ——您的女儿已经那么大了。她过周岁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您可能不记得……
  妍珠周岁的时候,我们还住在长位洞的年租房里。当时,丈夫的年轻同事们曾经到我们家喝酒。我不记得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那个人嘴角浮现出阴沉无力的微笑,又说道。
  ——我和韩专务同年进入公司,我们是第一批公开招聘的职员。现在,我却要服从韩专务的指示。
  ——是这样啊。
  ——就这样了……很自然地,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仔细思考,什么样的气息能让我回想起那个人二十五年前的面孔呢?我想不起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人,只能想起两年前丈夫升为专务,接受命令的时候,因为公司要求夫妻共同出场,于是我就跟着丈夫去了。那个人小跑到丈夫跟前,把需要处理的文件交给丈夫。那时候,坐在活动现场桌子旁的丈夫皱着眉头说。
  ——以后我再慢慢看吧。
  丈夫根本没有打开那些文件,就还给了那个人。我以他的上司夫人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
  ——如果您愿意把女儿在美国的地址告诉我,我可以把材料和公司准备寄往纽约分公司的包裹一起寄过去。这也是人事部长的职责。
  ——不用了,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寄给她。
  那个人有些尴尬,好不容易才收起可怜巴巴的表情,揣摩着上司夫人的心思。他和丈夫同时以新职员的身份进入公司,丈夫经过常务,升为专务,而他却只能停留于部长的职位,这一切都写在他的脸上。他又说。
  ——如果您的女儿像他爸爸的话,一定会很开朗,很有能力。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让我不敢相信他是在称赞我的女儿。说完后的那一抹微笑再次让我感觉到即将灭种的危机。我气呼呼地回答说。
  ——不是的,孩子像我,做事很小心,很消极,常常落在别人后面。
  那个人脸上面带哭相,好像要崩溃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我的心因为内疚而痛楚。
  ——这是秘书室让我转交给夫人的东西。
  说着,那个人就把手里的两个购物袋放在桌子上。里面装着会长夫人送给我的古奇手提包和别人送到丈夫办公室的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现场的两张门票,还有十张百货商场的购物券。另一个购物袋里装着下属企业的社长送给丈夫的郁陵岛牛排。我已经不再是海洋集团专务韩允植的妻子了,这里面任何一件物品都不属于我,但是我却不能把它们还回去。我感觉到沉重的羞愧,那个人望着羞愧的我,说道。
  ——夫人,如果您不方便自己带回去,我让司机给您送回家吧?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
  咖啡厅的服务员端来盛有绿茶的茶壶。那个人往我的杯子里倒了绿茶,他的手指又细又长。他右手握住茶壶把手,左手托在右手下面,沿着杯子边缘慢慢地倒。那个人倒茶的样子宁静而执著,仿佛继承了某种已经被遗忘的上古宗教的弟子。那是能够默默接受人生风浪的人特有的宁静。听说公司要进行结构调整,很多年龄偏大的职员都要离开公司,而他和丈夫同年进入公司,现在仍然停留于部长的位置,我想他留在公司里的日子也不长了。也许是他倒茶的双手和他的宁静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想问问他的妻子有没有工作,他有几个孩子,最后还是没有问。公司举行家属同行野游或者运动会的时候,长期员工表彰仪式上好像见过他的夫人,只是我不记得了。我喝了一口他倒给我的绿茶。柔嫩而略带腥气的味道蔓延到我的体内。那是低沉而弥漫到远处的飘忽不定的香气。我感觉他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傍晚时分从晚霞中冒出小点的飞机。趁他还没有继续向我靠近,我站起身来。我迎着他毫无戒备的目光,点了点头。
  ——谢谢你准备的这些材料。
  ——韩专务不在的日子里,不管有什么事情,您尽管打电话给我。韩专务和我是同期进入公司的职员,所以在他手下做事更难。
  那个人的话不像是表面的客套,但是他说这话时却显得很痛苦。那个人把两个购物袋提上我的汽车。我的车子缓缓开动,他低头向上司夫人行礼。他那修长的腰弯曲的时候,让我想起单脚独立的鸟儿垂下嘴巴舔舐身体的情景。
  我沿着江边回家,黄沙愈加肆虐。汽车尾灯就像篝火,飘浮在昏黄的尘埃中。交通电台报道说,飞机停止起飞和着陆,无线电通讯设施也发生故障。汽车艰难地跟随着前车的尾灯,像盲人的队伍一样拉得很长,缓慢地向前流动。
  长腿的鸟儿,不要靠近我,飞到西伯利亚去吧。不要单脚站在那里,那里不属于你……
  类似这样毫无对象的语句浮现在我的心里,沸腾起来。西伯利亚也好,阿拉斯加也好,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词语。不管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于地球,那个人在去往不知何处的地方之前,也只能暂时单脚站在那里,这事实让我感到悲伤和不悦。我的悲伤是没有缘由的悲伤,没有缘由,而且来得突然,所以是无可奈何的悲伤。在黄沙弥漫的江边公路上,我那双积聚了悲伤的脚腕急切地想要用力踩油门。
  就这样开始了。在我和丈夫分手,送走女儿的某个缝隙,他出现了。这算不上什么缘分,也不是什么偶然,只能算是无奈。那个人的身体充满我体内,在我体内荡漾和徘徊,我也依然感觉他像一只单脚站立的鸟。
  在新公寓,江水的潮流变换两次,一天就过去了。江水流向岛心的声音激烈,江水流向大海的声音却很冷清。早晨和傍晚,飘荡在江面上的光线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段落的时间就像涌向大海的潮水。
  在新公寓,早晨鼻子会有干巴巴的感觉,呼吸有些困难,经常打喷嚏。每次打喷嚏的时候,下面都会流出点儿尿液。走在楼梯上,膝盖酸软,腰部沉重。
  ——这就是新家综合征。
  姐姐说。这里就是我的新家吗?我咯咯笑了。我怀疑这是不是更年期症状。
  我在小区健身俱乐部里用跑步机做轻松的运动,躺在桑拿房的火炕上放松腰部。桑拿房的房间像是没有门的公共厕所,只有一个个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马桶一样的铁桶。脱去内裤,只披着浴袍的女人们坐在铁桶上面。铁桶里面燃烧着干枯的艾草,艾草的烟气渗透进阴道,可以强化阴道的收缩功能和分泌功能,促进水分在阴道里的循环,这是桑拿房里的教练说的。
  ——夫人,再把腿张大点儿。
  教练帮助女人们矫正坐姿。蒙着面膜的女人们坐在铁桶上,或者打盹,或者嚼口香糖。那个人来过之后的第二天,我偶尔会感觉阴道里面火辣辣的疼,坐在铁桶上也无济于事。那个人和我的性交并不是很激烈。并不像踩油门似的深深进入我的身体,也不会长时间在我身体里活动。我伸展双腿,接受那个人的身体,我一动也不动。清晨,阳台窗外传来江底在退潮中脱落的声音,一只单脚站在阴郁沙滩上的鸟儿,静静地浮现在我心里。我生出幻觉,我抱着那只鸟儿,在水波中漂向大海。我接受那个人的身体时,尽管身体被他充满,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可是他走以后,那个地方却疼痛而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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