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姐姐的绝经

作者:〔韩国〕金 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正月十五那天,姐姐也是在我这里过夜。月亮从汉江对岸的山后升上来。月光把多功能室的后部照得通亮。月亮和玻璃窗之间没有什么隔阂,感觉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月光里。在姐姐的厚棉布床单上,月光是那么冷清。月光下,房间里的各种物品,镜台和日历,台灯和电视之间的距离显得很远。如果要测量这段距离,好像需要特别的尺子,但是我不知道。窗帘拉开着。月光很亮,即使不开台灯上面的小灯,姐姐也不会感到不安。姐姐躺在我身边。月光似乎照到了额头,我仿佛看见月光中斑驳的影子。
  那天早晨,姐姐又流了经血。姐姐在我身边发出沙啦啦的响声,我被她吵醒了。姐姐并没有叫醒我,而是小心翼翼地掀起床单,正在自己处理经血。姐姐脱去了内裤。她的大腿和屁股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对不起。
  姐姐赤裸的身体像大虾蜷缩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我收起湿漉漉的床单,放进洗衣机,扶起姐姐,把她送进了浴室。我调高了暖气锅炉的温度,再把夜用卫生巾粘上姐姐的内裤,一起塞进了浴室。收拾停当以后,姐姐又躺回我旁边。
  ——拉上窗帘吧,月光太亮了。
  我拉上窗帘,打开了台灯的小灯。我拿出一条薄被子,盖在姐姐的被子上面。姐姐喃喃自语。
  ——睡着睡着就醒了。我突然看见眼前有月亮,感觉好像到了阴间。这是什么地方……我想叫个人,但是想不起来应该叫谁,也发不出声音。这时候,我感觉体内好像有个火团,热乎乎的,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知道了,姐姐,不要说了。
  姐姐伸出胳膊,抚摸着我的头发。
  ——姐姐,你不舒服吗?
  ——心里像空了似的。
  姐姐脸上的红潮褪去了,显得有些苍白,呼吸也在颤抖。
  ——每次来这个的时候,我的身体里都像要迸出火团。小火苗从很远的地方渐渐壮大,向我靠近,然后突然在我下面爆炸了,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无法承受、无法解释的忧郁和黑暗,像雾一样从我体内蔓延出来,充满了我的毛细血管。就像浸满了水的海绵抖落水分,又像螃蟹眼睛里的泡沫,轻轻地渗出我的身体。那天白天,我也拉上窗帘,从早到晚独自躺在黑暗的房间里。
  我无法把我身体的感觉解释给姐姐听,无法得到姐姐那种仿佛冒出火团的感觉。姐姐又睡着了,我把手伸到姐姐的毛毯下面,房间的地面很温暖。
  妈妈:
  昨天我读了爸爸的来信,知道您和爸爸已经分居,这是以离婚为前提的分居。爸爸说你们已经分居十个月了,也就是说,我去美国之后,你们就分居了。这十个月里,每次我打电话的时候,妈妈您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我恨您。我是从大姨妈那里得到您的新地址的。我往信封上写您的新地址,一边写一边哭。
  看见爸爸妈妈变得没有感情,只是习惯性地生活在一起,我也很伤心。我是你们的女儿,却丝毫感觉不到快乐。请您想一想,我也是受害者。可是现在,你们各走各的路,难道你们的未来就会充满幸福吗?也许您会觉得您的小女儿说这种话太放肆,可是,请您好好想想得失关系,想想可以得到和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的关系。
  我出来留学还不到一年,距离拿到学位还有很长的岁月。可是爸爸和妈妈却在韩国分手了,我心里好失落,根本没有心情看书。爸爸在信上说,如果你们正式离婚,我们家的财产将以7∶3的比例分给爸爸和妈妈,那么我也将按照7∶3的比例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我的学费。想到分别向你们二位要学费,我就觉得难为情,哪还有心思好好学习?妈妈您也知道,我的体力不好,不能晚上赚钱,白天学习。妈妈,您再好好想想吧,从过往的岁月里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吧。我给爸爸也发去了同样内容的信,希望我这封信能成为一枚小小的种子,促成你们重新走到一起。妈妈,我爱您。
  ——女儿妍珠敬上
  这是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胡乱写了这封信。我搬到新公寓以后,并没有换电话。我不愿意向妍珠和舅舅,还有分散在庆州那边的侄子侄女们解释我搬家和换电话的理由,所以就用了原来的电话号码。每次妍珠从美国打来电话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对她说。
  ……你还好吧?哦,那就好,我看电视上说美国东部下了很大的雪。新汽车没什么问题吧?你为什么要买手动挡的?怎么不买自动挡?在冰面上开车一定要小心。你总是不注意看后视镜。哦,好,你爸爸,他还是老样子。工作,打高尔夫,喝酒,也就这样……
  每次我都对她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有时候,妍珠在快要挂电话的时候提出和爸爸通话,我就敷衍她说,你爸爸出差了,你不是也知道吗?你爸爸经常出差。他去济州岛了,工作完成以后,他说还要在那里打高尔夫。那时候,丈夫好像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妍珠。
  我坐在阳台窗边的桌子前,想着要不要给妍珠回信。我想给她回信,可是想不出来该对她说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难以启齿的压抑和郁闷汹涌如潮,扑面而来,继而又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从来没听丈夫说过7∶3的话题。如果按照7∶3分割财产,我们需要办什么手续呢?我想了一会儿,就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我又读了一遍妍珠的信。她写的不是“七比三”,而是“7∶3”。我读过之后,就把信扔进了垃圾筒。我又把扔进垃圾筒的信拿出来,撕得粉碎。
  我记得怀妍珠的时候,妊娠反应很严重,恶心呕吐得厉害。每当不明来路的呕吐向我扑来,我就感觉我的肠子好像翻了过来。平时没什么感觉,但是呕吐的时候,我却能感觉到活动在身体远处的肠子和它们发动的叛乱。呕吐过后,脖子后面就会生出小米粒般的鸡皮疙瘩,脸也会涨得通红。当某种气味从鼻尖儿掠过的时候,厌食症和暴食症同时向我袭来,我吃不下东西,却又不能不吃。肉和鱼发出的腥味儿,米饭快熟的味道,煮方便面发出的调料味,浴室下水口翻涌的腐烂气味,下雨的日子大狗经过身边时散发出来的气味,这些都让我感到恶心。晨雾的腥味儿湿漉漉地蔓延,沉重得像是粘在我的身上。当我闻到肉或鱼的味道,那种恶心感就会变得格外强烈,仿佛能把我的内脏翻出来。当我闻到蔬菜和新鲜水果的味道,那种恶心感会变得异常尖锐,好像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肠子。不一会儿,这种感觉又突然变得隐约而微弱,只剩下微弱的痕迹。这时候我就会想吃东西,我还吃过生玉米和生红薯。生黄瓜的鲜味儿刺激性太强,我咬了一口,又吐了。
  妍珠是在12月上旬进入我身体的。怀孕三个月刚过,也就是初春时节,我常常感到困倦,乳房总是很沉重。困倦得就像漂浮在温水里,感觉懒洋洋的。尽管如此,我还是难以克制这种困倦的感觉。记得某个困倦的春日,我在公园里散步,突然有一种冲动,只想抓一把被太阳晒得松软的泥土塞进嘴里。阳光渗透进泥土的缝隙,纤细的光线和影子在缝隙里荡漾。泥土看起来像松软的面包。如果我吃下了被阳光晒得松软的泥土,身体就会像躺在柔软的泥土中那样舒服,手指和脚趾间,腋窝和大腿,还有子宫里都会洋溢着光芒。泥土怎么会变成食物?我想吃泥土的冲动又为什么如此强烈?身体发出的粗暴信号全都是虚妄的怂恿,这种粗暴冲动的对象不是生黄瓜,不是生红薯,也不是黄土,这点我不是不知道。但是虚妄越明了,身体对虚妄的冲动就越强烈。我的身体正把我的身体朝着身体无法忍受的事物,以及无法塞进肠子的事物驱赶,这就是我的身体。
  那天,我并没有抓泥土吃。现在,关于妊娠反应的记忆已经离我远去,变得模糊了,当时吃生红薯和生玉米的记忆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是,妍珠从大洋彼岸写来的信却再次唤醒了我对虚妄产生的陌生而强烈的冲动。当时盛在我体内的那个像小鱼的有机物竟然就是给我写信的妍珠,我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妍珠啊,你在哪儿?妈妈想你了,妈妈想抚摸你……我想这样给她回信,但是后面好像无法继续写下去了,我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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