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姐姐的绝经
作者:〔韩国〕金 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秋天,丈夫从专务升职为代表理事,那个人被解雇了。丈夫成为代表理事的第二天,开始清理年迈无能的职员,那个人就是丈夫的第一个清理对象。他说自己的女儿两个月后结婚,恳请丈夫再让他继续保留这个位置两个月,丈夫同意两个月后再受理他的辞职书,让他先收拾东西,完成业务交接。傍晚的性交结束之后,那个人身穿睡衣坐在阳台前的桌子旁,跟我说起了被解雇的事。他的声音很低,很安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喝起了威士忌,一边打量他的内衣有没有粘上我的头发。他说,几年前买房子的时候就提前动用了退职金,现在也得不到什么钱了。递交辞职书的时候,丈夫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五百万,说这是饯行的钱,他说要拿这些钱给女儿操办婚事。
他慢悠悠地说着,我往他的杯子里倒上威士忌。我也希望能像他给我倒茶的时候那样,郑重而安静地给他倒酒,可是我学不会他的动作。他把头转向江边,对我说。
——嫁走没有妈妈的女儿,真的很不容易。
江水似乎又要流回来,江口那边澎湃起来。远方的水面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流向内陆。
……她妈妈怎么了?我想这样问他,但是我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他又说道。
——她的妈妈在生第二胎的时候死了。输血过程中发生了医疗事故。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从来没问过他夫人的事,他也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夫人。他的夫人早在多年之前就死了,所以我的爱情就避免了不伦之嫌?我不知道他的夫人已经去世的时候,那些事情也可以获得赦免吗?想着想着,我突然感觉这个问题太凄凉了,于是我决定不再去想。爱情,我说过了爱情。江水退却的沙滩呈现在我的眼前。就连死亡也是人为编造的虚妄的语言,他的夫人似乎没有死,而是坐在附近某个桑拿房里的铁桶上,下面冒出艾草的烟气,或者仔细观察粘在丈夫内衣上的安哥拉羊毛。
——准备结婚用品太麻烦了。
——有专门的公司,交给他们做很方便。
被公司解雇以后,那个人白天也会来我的公寓。我仍然担心粘在他内衣上的头发,所以不在他面前穿那件安哥拉羊毛衫。丈夫发来了打印好的信件,说他将在年底之前办完我们的离婚手续,分好财产和户籍。现在,距离年底还有三个月。
晚秋,大伯要过七十大寿。我们分居的事还没有向家里的长辈公开,所以丈夫要求我也去参加大伯的七十大寿。
——下周是大哥的70岁生日,你是不是也应该去?
丈夫打来电话。他的语气就像提出离婚时说过的对不起……同样的平淡。婆家的长辈虽然是他的亲人,但是他们对我这个儿媳妇却也很亲切,很体贴。我希望丈夫主动把我们离婚的事告诉家人,在此之前,我决定还像从前那样对待婆家的长辈们。这样做对我们彼此都好。可是,我不想在生日宴会前一天坐在院子里用苏子油做煎饼。丈夫提议宴会当天在面韩国的行政单位,比村庄大、比镇小。驻地见面,一起去大哥家。我同意了。
面汽车站前边,丈夫坐在黑色八缸汽车里。丈夫没找司机,自己开车来了。我敲了敲车窗,丈夫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怎么不穿韩服……
丈夫说,我没有回答。我坐在丈夫驾驶的汽车后排座上,去了大伯家。前一天到大伯家的弟媳妇正在院子里做煎饼。苏子油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庭院。身穿丝绸韩服的大伯夫妻坐在大厅里,享用着生日宴。公公婆婆都去世了,大伯是家中的长子,自然要享受公公的待遇。几个弟弟和弟媳妇都到大伯面前行礼,侄子和堂弟们在院子里的草席上行礼。我和丈夫并肩走到大伯面前,行了礼。大伯接受年纪较大的弟媳妇行礼,似乎有些不舒服。
——哎呀,弟妹哪能给大哥行礼……
说着,他低头回了礼。我和分不清辈分的女人们一起把饭桌搬到厢房,从后面的田地里割韭菜,放在蛤蜊汤里,端上饭桌。
晚上,丈夫说公司有急事,自己先回首尔。我和丈夫一起上车,离开婆家,在汽车站前和丈夫告别。
——你要下去吗?你怎么方便就怎么办。
我这才明白丈夫为什么没有带司机。我下了车,丈夫沿着高速公路把车开走了。
去庆州的车还有最后一班。姐姐的大儿子结婚后住在庆州。第一个孩子过周岁,姐姐想去给孩子过周岁,去了儿子家,我约好在庆州和姐姐见面。姐姐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他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我叫他外甥丝毫不用犹豫。外甥大学毕业以后,没有参加工作,整天游手好闲,开着进口汽车,大把大把地挥霍金钱,姐姐干涉不了儿子的行为。姐夫死于空难之后,姐夫的公司为了纪念他作为公司创业功臣和殉职员工的功劳,就把新建的工厂内部饭店的经营权交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工厂在浦项,外甥在离浦项很近的庆州安了家。外甥没有经营饭店的经验,就雇了个经理,把公司的经营全部托付给这位经理人,自己只收取盈利。工厂有五千多名从业人员,饭店的收益当然不少。外甥说他痴迷于庆州的古迹和佛教文化,常常开着路虎吉普,带着相机去郊外,还在家里安装了显像设备。外甥参军的时候,外出训练中把枪掉进河里,需要赔偿,就向姐姐要了五百万元。姐姐担心儿子弄丢枪支会受处罚,吓得乖乖地把钱给了他。同学的儿子参军回来,告诉我丢失军需品的士兵要被关押起来,接受惩罚,但是从来没有用金钱做赔偿的制度。姐夫去世之后,姐姐得到的补偿金大部分都被外甥花掉了。外甥与姐姐的婆家人斗争,终于从姐姐的婆家人手里要回了被他们夺去的半份吊唁金。外甥拿到钱那天,给姐姐打了个电话。他对姐姐说,家里的事情不能交给女人办……
——这个包适合高个子的人背,你拿着吧。
在外甥家给姐姐的孙子过周岁那天,姐姐把古奇手提包送给了年轻的儿媳妇做礼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递给我的手提包,丈夫公司的会长夫人送给我的礼物。我总觉得那个东西和我没有缘分,就推说是从国外旅行归来的朋友送给我的,给了姐姐。上面镀了珐琅,是夏季手提包。
——啊,休闲风格。
姐姐的年轻儿媳妇把手提包挎上胳膊,站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每次参加社交活动都用这个款式的手提包,所以非常有名。这种包曲线柔软,带子很长。望着站在镜子前的外甥媳妇,我感觉这个古奇手提包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满周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孩子发育很快,已经能歪歪扭扭地走三四步了,吱吱呀呀地说个不停。在饭桌上,外甥喋喋不休地向我们讲解创建皇龙寺的意义,释迦塔的比例美和均衡美,爱米莱钟飞天像浮雕的美丽,感恩寺三层石塔在韩国石塔发展史上的造型意义,姐姐和我只是默默地听他说话。厨房和客厅里到处都用嵌板挂着外甥拍摄的庆州古迹照片。
吃晚饭的时候,孩子吃文蛤不小心卡住了喉咙。孩子的喉咙噎住了,哭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年轻的儿媳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连连惊叫,外甥打电话叫了119救助队。姐姐抱着孩子,撑开他的嘴巴,伸进去手指。文蛤还是吐不出来,孩子的四肢开始抽搐。姐姐并拢孩子的双脚,用手抓住,把孩子倒提起来。姐姐用手掌使劲拍打孩子的脚心。我真疑惑姐姐的力量和敏捷藏在了哪里。姐姐又捶打孩子的后背,孩子终于吐出了文蛤和尚未消化的母乳,然后放声大哭。孩子吐出来的母乳弄湿了姐姐的裙角。外甥又给119打电话,撤销了刚才的请求。孩子哭了半天,声音很响亮。姐姐抱着孩子,边哄边往他的嘴里看。三颗米粒大小的门牙穿过粉红色的牙床钻了出来,很白,很小。姐姐把手指伸进孩子的嘴巴,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又往孩子嘴里仔细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