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告别十四岁
作者:赵惠平
四个解放军抬着一副担架一溜儿小跑来到这里,担架上的人脸上蒙着军装,看不清是男女老少,他们稍一迟疑就进了神经科的帐篷,紧接着,帐篷里出来一个医生,他跑进内科帐篷,内科帐篷里就出来一个岁数较大的医生手拎一瓶药液,快速地进入神经科帐篷,刚才那个医生又到骨科帐篷,马上有两个骨科医生和他一起进入神经科帐篷。
“解放军又抢扒出一个人!”
“这人命真大,都几天了还活着!”
长久沉默着的排队的人群中有人议论。
哭声,响亮稚嫩的哭声。帐篷里的哭声给帐篷内外的人们脸上挂满了由衷的笑意,新的生命一个一个在“妇产科”帐篷里诞生,这里是幸福的所在。
该我进帐篷了,三个医生给我检查,确实是骨折。医生们问我,妈妈是不是医生,我说不是,他们都说我妈妈包扎得很专业。我担心他们让我转院到外地,就说我爸爸妈妈工作忙,我要照顾弟弟妹妹。他们一面给我捆绑胳膊,一面说,你可以不去外地了,多亏你妈妈处理得好,小孩子愈合得很快,一两个多月就好了。我就向他们告辞,他们非常和蔼地嘱咐我了好多注意事项。这是我才发现他们每个人的嘴唇都干得暴了皮,我就劝他们多喝水,他们说没关系。他们夸我是漂亮的小姑娘。我很希望和他们在一起,我突然有了将来当医生的念头。
夕阳的余辉倾泻在大地,我觉得我所在的城市很大,大到连着天边,远处地平线才是我们的城墙,围墙里面的人都是亲人。
天傍黑时,爸爸妈妈都回来了,妈妈单位来了解放军,妈妈可以休息一天了。
哥哥要到七大爷家去了,七大妈在飞机场被转到外地治疗,家里剩下三个孩子,那里更需要他。
我们依依不舍地和哥哥说再见,哥哥说过天两天来看我们。
哥哥再见!我们爱听你唱《我的太阳》。
太阳,再见!
我们都“装蒜”
一大早,新组织起来的街道居委会通知召开群众大会。
大会会场就在我们窝棚附近的马路上,每人手里拿着一块砖头当座位,一时间,马路上、马路附近废墟的砖头上都坐满了人。
有四个青年抬来两大筐大蒜,其中一个高声对大家说:“在场的人每人拿一头蒜装在兜里,吃东西时就着大蒜吃,防止传染病发生,蚊子叮了,红肿的地方用大蒜抹,可消毒。”人们都前来领蒜。
新上任的街道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她个头不高,嗓门洪亮:“这大蒜能治百病,现在药品奇缺,大家要把这宝贝随时带在身边。”会场中有一个人说:“我们都装上蒜了。”大家一听都笑了。
新街道主任随大伙笑了一下,脸马上严肃起来:“同志们,阶级兄弟姐妹们:”
大家听主任抬高了声音,也严肃起来了。
新街道主任的话掷地有声:“毛主席、党中央十分惦记和关心我们灾区人民,已派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并动员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们前来帮助我们抗震救灾!”话一落地,群情激动,大家长时间地热烈鼓掌。
“市委已经在西山口成立了抗震指挥部,和全市人们一起渡过难关……”又是热烈鼓掌,人们眼含热泪。
“只要有毛主席、党中央、市委领导的关怀和全国人民的支援,我们什么都不怕,一定能战胜地震灾害,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大家用力喊。
“各位干部群众、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我们要坚守岗位,站在抗震救灾的最前列,发挥特别能战斗的精神,提高警惕,维护社会秩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保卫国家财产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化悲痛为力量,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新主任讲话到最后,举起拳头,抬起胳膊,仰头高呼:“伟大的中国人民战无不胜!”
大家振臂高呼:“中国人民不可战胜!”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中国人民万岁!”
“万岁!”
“万万岁!”
高呼声此起彼伏,多少天来人们都没有大声说话,压抑的情绪此时如火山爆发般地释放出来了。我也跟着高喊,只觉得像洗了一个热水澡那样的痛快淋漓。
这个新主任真有两下子,就在这沸腾的时刻,她非常自然地像列宁那样做了几个手势,把声浪压了下去。接着换了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住在马路上的人家都要到废墟上去盖窝棚,要把道路清理出来,现在全国各地亲人们运来的救灾物资进不来,亲人解放军、医疗队的车也开不进来。”
大家不等她说完,都分头行动起来。
马路现在确实不像样子,我们不能给唐山人抹黑,说干就干,废墟上搭窝棚。
爸爸正忙着,王大妈和华哥回来了,妈妈建议我们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王大妈说这样最好。华哥帮爸爸在废墟上盖窝棚。
王大妈和妈妈说,飞机场伤员很多,要一批一批往外地转。英姐在今天早晨坐飞机转到外地去治疗,这两天多亏有一个小伙子帮他们找水找食物,忙前忙后的,这不,早晨英姐一走又去钢厂打听英姐哥哥的下落去了,小伙子说他家就剩他一个人了。我一听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我们的窝棚刚搭好,妹妹就吃惊地对妈妈说:“妈妈,你看那家人要住在厕所上面。”
果然,震前公共厕所的废墟上,一家人家正忙着支窝棚。
“这怎么行?”妈妈说:“惠平爸,快去让他们换个地方!”爸爸刚要歇一歇,看到这情景,急忙去阻止。
原来他们是我们西南面的粉末灰砖小白楼住户,地震后就一直住在马路上。今天早晨,街道一号召,就找搭窝棚的空地,找了半天,就看那里开阔,怎么能想到那里几天前还是公共厕所呢?
爸爸一去,那户人家就让爸爸给他们找地方。找来找去,最后,还是爸爸帮他们把窝棚搭在我们的窝棚旁边。安顿好了,爸爸就带妈妈去医疗队看腰伤。妈妈几天都没有躺下身子了,妈妈说一躺下就怕起不来了。
王大妈惦记着他上夜班的大儿子,就让华哥去钢厂找。华哥刚要走,那个“卷毛”来了。他还穿着那个黑雨鞋,脸上的胡茬不是镰刀割过的麦地了,而是像丛生的荆棘杂草。他冲我眯一眯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笑了一下。他管王大妈叫“婶。”他说英姐的哥哥还在车间里压着,工友说,从大地震那天到现在他们天天冲着废墟喊他的名字,始终没有他的声音。解放军正在扒他的尸体。说完他就拉着华哥和他一起去现场,准备掩埋他哥哥的尸体。
有人喊:“解放军送水来了!”妹妹和王大妈都去接水。
王大妈带来一个饭盒,盛了满满一饭盒水和妹妹一起回来了,还领来了一盒饼干。可喜的是弟弟能够坐起来了,只是腿还软,站不起来。我们吃了一些饼干和红咸菜,喝饱了水,王大妈给我们讲这几天的见闻。
苍蝇不断,我们用饼干盒不停地拍苍蝇,用手轰苍蝇,苍蝇前仆后继,越轰越多。
这时,街道居委会又来人挨窝棚送蒜,真正是工作做到了家。他们唯恐把谁拉下,不能让一个同志掉队。他们说,只要有一人得病,大家都麻烦了,我们要群防群控,遏制传染病的发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们必须随身携带并开玩笑说,大家都要“装蒜。”
美真过来,问我们:“你们装蒜了吗?”
回答:“报告首长,我们已经装蒜。”说完大家都笑了。
几天前我们不离口的“超平”、“震了”,两个常用词,被压在废墟里面,销了声匿了迹。我们又有了新词:“装蒜。”
华哥和“卷毛”回来了,告诉王大妈,他大儿子是闷死的,尸体很完整,他俩把尸体埋在钢厂桥边。王大妈早就有心理准备,她没有哭,也没说什么。让他们两个吃点儿饼干、就些红咸菜、喝点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