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告别十四岁
作者:赵惠平
姥姥,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连一个桃子你都舍不得吃,可是却什么都舍得给别人。你的脚伤,久立他们家的人,还有全院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伤的。姥姥,我是听了你的话才保密没告诉他们的。
姥姥,你是替我死了呀!都怨我,你平时总是挨着箱子睡,就昨天我和你换了位置呀!
姥姥,昨晚吃你送的桃子的人一个都没死,而你,却把桃子放到窗台上,要和你的老姐妹们一起吃,你们没等到有福同享,今天却有难同当了。姥姥,火葬场的烟囱倒了!你没想到吧?你和你的那几个姐妹都能到九泉了,你能含笑吗?
姥姥,大舅来了,要接你回家。咱们这儿的家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一棵树了。
姥姥,我们还不知要去哪里,你就先叶落归根吧!
姥姥,妈妈一直怨你,我也一直怨你,你不让大舅和北京姑娘结婚,把大舅从北京拉回家,你总说,一家人就是吃糠咽菜,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是对的。
姥姥,大姨说秋天来看你,你可要等着她呀!
姥姥,我们家不能没有你,没有你谁给我们做饭呢?我们现在还没有吃饭。
姥姥,院子里的房子都倒了,谁都没家了,都不用到你这儿来取钥匙开门了。
姥姥,和平他们家也不用你串门帘了,你可以歇歇了!
姥姥,保佑惠齐让他好起来吧!
姥姥,我没告诉过你,我早就想上班挣钱了给你买一个电视机,让那里边的小人儿天天给你唱歌跳舞。
姥姥,我还没入团呢,我的入团申请书也不知砸坏了没有,你还没看见我带团徽的神气样呢!
“姐,姥姥没死,她的手是热乎的!”妹妹大叫。
大舅闻声赶来,摸摸姥姥胸口,又摸摸手,很失望。
表哥和大表姐夫开始用棉被裹姥姥,妹妹大叫:“你们别裹我姥姥!她没死,过一会儿就缓过来!”我对妹妹说:“我们搬檩子,让大舅给姥姥做棺材!”
大地又是一阵摇晃。
大舅说:“这里危险,快下去!”大舅把妹妹抱到马路上。又来拉我,我一迈右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一根房椽上倒竖的铁钉扎进我的右脚心,我用左手用力一拔。
“姥姥!”弟弟惠齐睁开了眼,他的眼通红通红的。妹妹想拉他站起来,他身子软得像面条,站不起来。他说渴,妈妈说今天不能让他喝水。大舅让惠敏每隔半个小时就蘸些水给弟弟擦擦嘴唇,这样也能解渴。
爸爸回来了,带来消息。大妈、七大爷震亡,七大妈重伤运到飞机场。
昨天晚上七大爷在单位值班,死在单位。
大爷还有一个多月就退休了,昨天晚上上夜班,地震时正在井下作业,今天中午安全返回地面。大爷十一岁时,爷爷工伤去世。当时爸爸还在奶奶的肚子里。年仅十一岁的大爷就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里过于沉重的担子,去开滦煤矿井下挖煤,在不见天日险象环生的环境中艰苦劳作了近半个世纪。
大舅帮爸爸搭了个小窝棚,就要回去了,他说,如果天黑了看不清道,就出不去了。
表哥和大表姐夫抬着姥姥上车,不知怎么,他们抬了两次都抬不起来,爸爸过来了,他抱起裹着被,就像是在睡觉的姥姥,慢慢地走到车前,换了个姿势,轻轻地把姥姥平放在车上。
妈妈不顾腰伤,执意要护送姥姥回家。
姥姥走了,什么都没带走,连外衣,裤子、鞋都没穿就走了。她两手空空,带着遍体鳞伤回家了。
姥姥生前唯一的愿望实现了:入土为安。
妈妈把她接来,又把她送回去了。
姥姥是一九六一年到我们这里的。当时,自然灾害、苏联逼债,粮食紧张、食品短缺,姥姥饿得全身浮肿,脚都穿不了鞋。妈妈把她接来,吃了老中医徐伯仁的几副中药,就好了。
我一出生,姥姥看妈妈工作太忙,就照看着我,一直住下来。
大舅结婚以前始终在北京上班,是正式职工,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又有一副好嗓子,很受领导器重,好些人都主动给介绍对象,其中有一个北京姑娘总叫大舅上她们家去吃饭,她父母非常喜欢大舅。姥姥听说了,把大舅叫回家,自作主张,硬是逼着大舅火速和一个带两个孩子的寡妇成亲。这是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从小就和姥姥一起受苦受难的大舅竟然无怨无悔,随后,肤白发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架魁伟、能文能武、脾气温和的大舅毅然辞去了北京的工作,安安心心地和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的大妗子过起了缺吃少穿的艰难日子。这大妗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呢?哪辈子都不是,就是这辈子姥姥给她的。姥姥是不是看她们娘仨个太可怜了,就派自己唯一的一个儿子用一生来帮助她们?
姥姥有一副菩萨心肠,菩萨是神不是人,姥姥就是神,神是不会死的。
姥姥没有死,姥姥活着!
触目惊心不眠夜
爸爸是闲不住的人,他给我的左脚背和右脚心上了云南白药,重新用床单裹紧,然后就让我们在小窝棚里待着别动地方,他到我家的废墟上扒一床被。我双脚受伤,就在窝棚口坐着。妹妹给弟弟润嘴唇,弟弟能说话了,他的两只眼睛血红,可能是闷的。
爸爸拿来几个桃子,桃子上落满灰尘,我们一人一个用布条擦了擦就吃了。吃完了又想起了姥姥,妈妈大舅他们也不知到哪了,道上好走吗?我们这边马路越来越窄了,受伤不能动的人都被抬到马路边,痛苦地呻吟着。躺在我们旁边的一个人,内脏砸伤,中午时喊口渴,大家不让他喝水,他自己接雨水喝了,现在没声音了。真像人们说的他喝了准就会死?他的眼睛还会转呢!他也许不疼了?
爸爸扒出了一床棉被,是姥姥洗好做好的,现在已经破了几个洞,露出棉花,沾着泥水。爸爸说现在总下雨,过两天什么都扒不出来了。他又要去扒粮食,我家五口人的口粮,每月每人供应二斤大米,剩下的就是玉米面和白面,面现在一定和泥了,扒出来也不能吃了,只有扒点米了。
爸爸问我,家里还有多少米?他说要是没多少就不费力气了。我也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米,到月底了,不会太多,但是姥姥安排我们的伙食每月总有一些结余。
“至少还有二斤吧?”我不敢肯定。
爸爸刚要动身,突然,风声夹带着轰鸣的地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是猛烈摇晃,小窝棚吱喳作响,正在马路上走动的人,像被机枪扫射了一样匍匐倒地,一时间天昏地暗。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把我们都吓傻了。
爸爸加固了窝棚,然后坐在窝棚口,说:“别害怕,没事了。”
妹妹说地震后,一开始她还数着有几次小震,后来就数不过来了,较大的算上这次是十六次。这次地震把一些搭得不结实的窝棚都震塌了。
天快黑了,天地间一片残酷的空旷与寂静。
刚才这次强震发生时,我们周围那么多人,就连小孩子在内一个喊叫的都没有。
从砖石瓦砾中站起来的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们,他们什么都能承受。
爸爸什么也不去扒了,他坐在窝棚口,我们不知他在思考什么。
东北天空一片火红,几声枪响划破长空。马路上行人多起来,挤挤挨挨,衣衫褴褛,扶老携幼,还有一群盲人手拉着手,领头的一个拄着一个长树枝,他们都由东往西边走。
我们紧张起来,爸爸去拦住一个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说,陡河水库大坝震裂了,大水马上就要来了。爸爸不信,又问另一个人,那人说,他们亲眼看到地面裂口,往上翻沙,都说还要发生毁灭性的大地震。
马路上坐着的人都慌乱起来,有一个人说:“我们也赶紧逃命吧!”
能起来的都起来了,好些人用枕巾、床单裹脚当鞋用,准备加入逃难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