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告别十四岁

作者:赵惠平




  “卷毛”姓简,我们就和华哥一样称呼他“简哥”。他家两个月前搬进新盖的人民楼,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支边,春天骑马摔坏了骨盆,在家养伤,伤好了,决定八月一号回去。妹妹十四岁,在省艺术学校上学,地震前几天刚放假回家,地震的前一天晚上还被邀请到交际处给外宾演出。他家住二楼,地震发生后,他家的人一个也没出来,他爸爸和姐姐始终没声音,可能当时就闷死了,他妈妈和妹妹都砸伤了,开始他们还在废墟里对话,后来又发生了一次地震,从那以后就没了声音。他被砖墙和水泥盖板挤在暖气片旁边一动也不能动,嗓子都喊哑了,上面的人听不到,后来就用砖头敲暖气管,在里面待了二十九个小时后,被楼上活着出来的邻居救出。
  简哥是工艺美术瓷厂的美工,华哥说他会画毛主席、还会画列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画坏了就是反革命,我们觉得他很了不起。他给我们用饼干盒和树枝作了两个苍蝇拍。我们问他装蒜了吗?他挤挤眼睛说,你们帮我也装蒜。我们都笑了。
  妹妹让简哥教她画画,简哥说现在不行,以后一定教她。
  简哥怕妹妹失望,就给她背了一首泰戈尔的散文诗:“我渴望到河的对岸去。在那边,好些船只一行儿系在竹竿上……据说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这个高岸之后……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过来,渡过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儿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诧异地望着我……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我们还在屏气静听,简哥背完了,眼里满含泪水。简哥的记忆力真好,我们虽听不太懂,但是,我们都被泰翁的真挚感情和简哥声情并茂的背诵打动了。
  简哥要去人民楼了,虽然亲人都遇难,但那里毕竟是他的家,华哥也跟了去。
  爸爸妈妈从医疗队回来了,医生说妈妈的腰椎没砸坏,但是肾脏是否受伤要转院到外的检查,妈妈说人有两个肾,回来养养再说,医生就同意回来观察几天再去医疗队作检查。
  街道居委会来人通知,能劳动的人都到马路上清理砖石瓦片。爸爸、妹妹、王大妈、美真、和平等都去劳动。
  很快马路就干净宽阔了好多。
  清理了一阵,大家坐下来休息。
  来了一个人,戴着草帽,白的确良上衣,蓝裤子,穿着解放鞋,手里拿着个照相机,东照一张西照一张的。一开始,大家没在意,后来越看越可疑。
  美真过来和我悄悄地说:“和平说他像特务。要是能抓到一个国民党特务多好!”
  我说:“他是不是解放军报社的?”
  “不会。他没穿军装。”
  “是不是记者呢?”
  “他不戴眼镜,贼眉鼠眼的不像知识分子。”
  “他照这个有什么用?又没有军事秘密?”
  我们小声地正说着,新上任的街道主任带着几个人来了,阻止他拍照。他用南方口音说他是记者,他不说话便罢,一说话,怀疑他是台湾派来的特务的人更多了。记者哪有不会说普通话的?
  不知谁找来了昨天早上和我们谈话的部队首长,那个人被请到部队去了,临走,首长直夸人民群众警惕性高、觉悟高。
  美真和平他们要看个究竟,就跟着到了部队驻地。
  一会儿,美真回来了,她大失所望。那人哪里是特务?他确实是记者。
  
  仅仅是一个开始
  
  马路一经清理宽阔了不少,我们的视野也开阔了很多。
  我们住的地方地势高,南面一眼就能看见开滦唐山矿高高矗立的井架。西面市委红瓦灰顶的办公楼和高耸的门楼都夷为平地,现在一眼就可以看到凤凰山顶的凤凰亭,这是我地震后看到的第二个没有倒塌的建筑物。我清楚地记得,这座亭子是去年也就是一九七五年三月动工,当年九月二十六日竣工的,因为我写的关于凤凰亭的作文《凤凰亭,我对你说》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来讲评。在去年十月一日国庆节这天,姥姥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四个人登上凤凰山上新建的凤凰亭,俯瞰整个市区。只不到一年的功夫物是人不全,想起来仿佛隔世。北面的大成山好像离我们很近,以前我们放假去山上摘黑枣吃,有一次郑新生吃多了,回到家胃疼得直在炕上打滚。东面一片废墟,一直可以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天刚放亮,马路上就人来车往热闹非常。
  弟弟早早醒来,他试图站起来,打了几个晃,坐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又坐下。如此几次,在妹妹的帮助下,他站了起来!他很高兴,眼睛也清亮了不少,弟弟只要一笑就带出两个小酒窝儿,我就想起那首儿歌:“我家小弟弟梦里笑嘻嘻,我问他梦里笑什么?他说梦见了毛主席。”弟弟笑嘻嘻的求他二姐扶着他到马路边练走路。
  爸爸妈妈王大妈今天都要上班。华哥送来了几个又青又涩的小苹果,就和简哥作伴去了。我们一人吃了一个,喝了些水,就等于吃了早饭。
  弟弟能站起来后,就在窝棚里躺不住了,他很快和我们的新邻居也就是那要在厕所上搭窝棚的人家的小男孩混熟了。现在两个小孩儿正坐在废墟的砖头上,在一块小木板上摆石子玩。妹妹去排队接水。
  美真来了,她告诉我,人民楼有五十多户一个人都没出来,我听后就觉得心里好像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非常难受。
  美真说以后打死她她都不住楼房了。前几天她还说能住上楼房死了也值了呢。那些住楼房的人在搬进新楼房的时刻高兴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是否想过甚至说过类似美真说过的这样的话呢?可能有。那些从倒塌的楼房里抬出来的遇难者的尸体绝大多数都是直挺挺地,他们永远地沉睡在梦中。
  有时候,人的思想是可以突变的,比如美真,你不能认为她思想的突变有什么不合情理。
  “你看是徐冰。”美真眼尖,“徐冰!”她高喊。
  果然是徐冰。历尽浩劫,同学相见,百感交集,我们互相询问同学们的情况。徐冰告诉我们王毓家就她父亲去单位值班活了下来,刘洋砸伤转到外地,许立和她妹妹也没出来。美真又问刘燕青,徐冰说不知道她的情况。放假前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的老师受伤转到外地治疗。
  我又想起入团申请书,对徐冰说起,徐冰说回头再写。是的,我们可以回头再写,而王毓永远上不了初三,不能写入团申请了。地震砸没了我们的入团申请书,但是砸不没我们心中的信念,我们先在思想上入团。
  说了半天,才看到徐冰的手里有一袋奶粉,这可是难得的奢侈品。徐冰告诉我们,她有了一个整整比她小十四岁的妹妹。我们很奇怪,她就给我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徐冰的爸爸妈妈都是警察,地震两天后,一位解放军从废墟里扒出一个大约刚满月的女婴,无人认领,交到她妈妈手里。她妈妈看着这个埋了近四十个小时的孩子,光着身子,两眼紧闭,浑身都是泥土和血迹就下决心要救活这个孩子。这几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救这个小生命,终于救活了。徐冰说,这袋奶粉是飞机刚刚空运来的。
  徐冰要去看妹妹了,美真跟徐冰到她家去看小孩儿。
  马路南面的斜坡上来了一队解放军,全副武装,可能是防化兵吧?要不这大热的天怎么头戴防毒面具,手戴长橡皮手套,脚登长统靴呢?
  妹妹接水回来了,我们感到非常新奇,就坐在窝棚口看对面的军事行动。
  首先有一个解放军用喷雾器在那一片地上喷了一遍药水,然后一位解放军手持长棍在地上前后左右用力戳,然后就用这根棍儿画一个圈,接着又戳,又画圈,他就专门干这事。他画过圈的每一个地方都围上四个战士,用铁锹轻轻地挖,挖成一个长方形的坑,然后,四个人蹲下,用两根长棍穿过土坑里的东西,然后用力往上抬,出来一具尸体,四个人撑开一个大塑料袋,用手把尸体放进去,扎上口,放在马路边。四个战士扯下防毒面具,扔到地上,喘着粗气,汗水不住地往下流,他们也不能擦。又有几个战士扒出一具尸体,放在塑料袋里,扎上口,与前面扒出来的尸体并排放在马路边,他们也扯下防毒面具,喘气、流汗。不一会,尸体排了一排。
  所有清尸队的解放军都不戴防毒面具作业了。随着尸体的增加,恶臭的气味越来越浓,苍蝇嗡嗡叫着,挤成了团儿。有个战士扒着扒着就倒在尸坑旁边,大家把他抬到马路边,一会儿他醒了,站起来接着干起来。好多战士都吐了,吐完接着扒。
  我和妹妹嘴里含着大蒜,可胃还是很不舒服。突然看到一个坑前四个解放军战士蹲下,接着很吃力地往外拽一个人的四肢,我看到那尸体的两只胳膊上金光耀眼的手镯,一股恶臭袭来,“花娘子……”妹妹没说完,嘴里喷出一股水,把嘴里的蒜喷出老远。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新生!”美真妈哭喊,我醒了。
  我知道新生也扒出来了。我和妹妹再也不敢看那场面了,我们在窝棚里躺着。
  弟弟回来了,他说解放军正把尸体往翻斗卡车上抬,解放军的衣服上沾满尸体上流出来的臭水。
  中午了,马路南面一片寂静。
  下午,街道居委会在马路边发衣服,一家领一件。我和妹妹来到路边排队,轮到我们挑选,我挑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女军衣,回到窝棚里,妹妹穿上显得肥大,穿在我身上,很合身。军衣的兜里有一团线,掏出一看,线团上别着一根针。这是一位细心的阿姨,她可能身经百战,也可能死里逃生。我们现在正缺针少线,我和妹妹很感动。
  姥姥说得对,只有受过苦难的人,才知道别人受到苦难时最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这位不知名姓的阿姨和姥姥、四大妈一样是令人敬佩的人。
  我也要做一个令人敬佩的人,首先要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然后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明天我十五岁,刘胡兰十五岁时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我,还没入团。但我不再苦恼,把这些苦恼统统地都留给十四岁吧!
  全中国就一个刘胡兰,而像姥姥、四大妈、和那位给我衣服的女军人那样品德高尚的人比比皆是,我也会是其中的一个。伟大寓于平凡,老师说过四个现代的宏伟大业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实现,平凡孕育伟大,我们都是历史的创造者。
  理想的实现离不开脚踏实地的努力奋斗,首先我要在思想上入团,然后,学会一门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成为千千万万伟大人物中平凡的一员。
  我不会在乎结果,我只求奋斗的过程。
  
  赵惠平,女,教师,作家,现居河北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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