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告别十四岁

作者:赵惠平




  引 子
  
  唐山乃冀东一工业重镇,不幸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震中东经一百一十八度十一分,北纬三十九度三十八分,震级七点八级,震中烈度十一度,震源深十一公里。是时,人正酣睡,万籁俱寂。突然,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倒屋塌,地裂山崩。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墟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成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此难使京津披创,全国震惊,盖有史以来危害最烈者。
  然唐山不失为华夏之领土,民众无愧于幽燕之英杰,虽遭此灭顶之灾,终未渝回天之志。主震方止,余震频仍,幸存者即奋挣扎之力,移伤残之躯,匍匐互救,以沫相濡,谱成一章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先人后己、公而忘私之共产主义壮曲悲歌。
  地震之后,党中央、国务院急电全国火速救援。十余万解放军星夜驰奔,首抵市区,舍生忘死,排险救人,清墟建房,功高盖世。五万名医护人员及干部民工运送物资,解民倒悬,救死扶伤,恩重如山。四面八方捐物赠款,数十万吨物资运达灾区,唐山人民安然度过断粮缺水之绝境。
  ——摘自唐山抗震纪念碑碑文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我有好多同学遇难,他们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我从废墟里出来,带着一身伤痕,怀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迎来了十五岁。
  我所要叙说的就是我在一九七六年夏天七八月间十来天的亲历,每一天都是那样的鲜活,它们时常在我脑海中跳跃,永远格式化不了。
  灾难和痛苦是人类最好的老师,生命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活好属于我们的生命的每一天。
  
  十四岁的苦恼
  
  初中二年级期末考试,各科的题答得都很顺利,主要是题目简单,一些副科还是开卷考试。今天是最后一科,郑美真已经交卷,在教室外面等我。我看看教室还有半个班的人在埋头答卷,只能等了。我感觉屁股底下湿漉漉的,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了情况,花裙子一定是染了,哎,真烦人!今天要干的大事干不成了。
  郑美真在外面来回遛跶,我在里面想着怎样在大家交卷后,离开教室。
  “还有五分钟。”老师擦了擦汗,用一本书当扇子扇着。我看我的同桌刘洋要去交卷,就把我的卷子递给他,从嗓子眼挤出声音低低地说:“请你替我交了卷。”他脸一红,迅速地抓起我俩的卷子,背上书包,交了卷子,冲出教室。
  教室外面几个等他的男生又对着他唱“浏阳河”,然后就是一问一答:“刘洋和谁?”“他心里知道!”我们女同学猜了一年了,也没结果。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和他同住在广东街的王毓。他们的父母都是广东人,他俩都会说一些广东话,我们班的同学都叫他俩“小广东”。主要是班里男女生都不说话,就他俩个有时咕噜几句我们不懂的粤语。看到听到的人就感叹:“可把我们给震了!”、“超了平了!”我们对于新鲜事、特殊事、勇敢的事、值得炫耀的事统统用“震了”或者是“超平”来概括。我也不知今天怎么这么有勇气,第一次和他说话。同桌一年了,从没越过桌子中间划的“三八线”。
  还好,老师临走时宣布新团员到办公室领团徽,否则,我可怎么走呀?郑美真迫不及待地来到教室,对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我站起来,让她看我的裙子。“不显眼,把书包带放长些,就能遮住。”我就如法炮制。
  到了家里,换了衣服,姥姥已经煮好了鸡蛋韭菜馅的水饺。我没食欲,吃了几个,就躺在炕上睡觉了。突然,我被姥姥的呻吟声惊醒了,明晃晃的太阳光使我半天才睁开眼。定睛一看,姥姥从小就缠裹的小脚背肿得很高。原来久立家买的煤送来了,姥姥指挥拉煤的转弯时,拉煤的煤车一翻,车尾压在了姥姥的左脚上。拉煤的说带姥姥上医院看看,姥姥说没事,就让他走了。我一看,姥姥疼得厉害,就要送她上医院。姥姥担心去医院时大院里谁家来人了进不去门,我就去找在外面跳皮筋的妹妹回来看家,然后就扶着姥姥到了下坡的卫协医院。
  卫协医院的建筑有些特别,远远看着有些象塔,姥姥说不是塔,是外国的一种建筑样式,叫哥特式,解放前是天主教堂,解放后改为医院。
  挂了骨科门诊,诊断为骨折,打了石膏固定。医生处理完毕,我就搀扶姥姥回家,姥姥让我不要和大院里的人说,说了大家都要来看她的。她总是帮助别人,从不愿意给别人添半点麻烦。大院里的人,都把她看成是自己家里的人,我家的墙上挂着一排钥匙,谁家的孩子回家,都到我家来取钥匙开自家的门。
  姥姥指导我做晚饭,大米绿豆粥,做熟了晾凉了吃,菜吗?就凉粉拌黄瓜,还有早晨煎的咸鱼。在大多数食品都凭票供应的情况下,姥姥总能保证每顿饭不少于两样菜。
  弟弟玩得满手都是土,他回家洗了手脸,说饿了,姥姥让他吃了一个用凉水泡着的西红柿,吃完了又去玩。姥姥说他现在正是贪玩一刻也闲不住的年纪。
  我们大院十几户人家,不到一百口人,我家在临街从西面数第一家,东邻是王大妈家,王大妈的丈夫十几年前去世,她含辛茹苦带着两儿一女过活,从前,姥姥经常做熟了饭自己家不吃先盛一碗给他们送去,她总说,只有受过苦难的人才知道在别人有难处时最需要什么帮助。“同病相怜”,我一从学了这个词,就经常这样说姥姥,她总是笑笑说你说得不对。对不对我也老这样说,因为我还没学会更恰当的词。姥姥从不生气。
  此时,爸爸妈妈还没下班,我就到隔壁英姐家去借《敌后武工队》。英姐爱看小说,我也爱看。凡是能找到的小说,总是她看完了,我就看,一个星期之内,我俩都能看完还人家。
  英姐是王大妈的女儿,心灵手巧。她上面一个哥哥,高中毕业后照顾留城,到钢厂当了工人。英姐本该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她妈说什么都不让去。街道居委会来人三番五次说服教育无济于事,成了钉子户。因为孤儿寡母的,街道居委会又不忍心采取过激的行动,但又不能助长此类行为发生,就注销了英姐的城市户口,本来不黑的英姐成了“黑人”。我有好几次去英姐家都看见她正偷偷地抹泪。英姐弟弟今年刚刚高中毕业,他准备替姐姐下乡插队,这样英姐就有希望转为城市待业青年,改变“黑人”身份。姥姥说王大妈是苦尽甘来了。
  我家南面窗前有一棵树,树冠很大。夏天,从傍晚到深夜总有人在树下乘凉。今年不知怎么了,特别的热,树下乘凉的人也格外多。我拿了个小板凳,来到树下,开始看书。我家的猫“大黑”乖乖地趴在我的脚边。正看到小说中描写武工队员刘太生跳井,老松田找不着人影时,就听树下的人说:“卷毛又来了!”我就又看到了英姐的那位追求者。那人高高瘦瘦的,白脸卷发,郑美真叫他“白腊杆”。最近,他一下班就在我们这段马路来回骑车遛几圈,总想碰着英姐,可英姐就是不出来。自从英姐的照片摆进了宏中照相馆的橱窗,我们大院门口就经常有人想见一见英姐本人,英姐谁都不理他们,过了几个月人就越来越少了,只有“白腊杆”一如既往。上星期天,我和英姐买菜回来,看见“白腊杆”朝我们走来,他拿着一个信封满脸通红地递给英姐,英姐连瞅都没瞅他一眼,拉着我的手继续走路,英姐穿着洗得发旧的“努克服”新做的“快巴”料子裤,脚穿白塑料凉鞋,真漂亮!
  今天“白腊杆”又失望地走了。
  吃过晚饭,姥姥就躺下了,她是脚疼。我和姥姥在一个屋睡,就坐在炕上给姥姥扇扇子,天气太热,一丝儿风都没有,屋里像个蒸笼,姥姥半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我用一个枕头抬高了她的左脚。在我的记忆中,平时晚上睡觉姥姥都是穿着袜子睡的,不管天气多热,因为脚伤今晚姥姥这只左脚没穿袜子。
  姥姥的脸有些苍白,但神态还是和从前一样祥和,直挺挺的鼻梁,光洁的额头不带皱纹,七十二岁了竟然没有白发。姥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吕天丽,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我是在姥姥怀抱里长大的,我十二岁时冬天姥姥还让我和她一个被窝睡觉,她怕我睡觉揣被子冻感冒了。每天上学,姥姥总是帮我收拾书包,连铅笔都削好了。妈妈说她这样会把我惯坏,姥姥振振有词,你心疼她,她长大了才会心疼人。姥姥总有一套她自己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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