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告别十四岁

作者:赵惠平




  东边红透了半边天,又有几声枪响。
  “爸爸,我们怎么办?”妹妹问爸爸。
  “我们不走,等你妈回来!”爸爸口气坚决。
  几个邻居来和爸爸商量,走还是不走,爸爸对他们说,我们这里地势高,如果发水,哪里也没有这里安全,如果还有地震,房子都塌了,还怕什么?他们也不走了。
  我们这里相对平静了,路上的行人仍络绎不绝往西行。西边天漆黑,行人少些了,马路上仍不断人。有些人走累了,就在我们旁边躺下休息,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
  后半夜马路上挤满了横躺竖卧的人。
  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坐在窝棚口一动都不动,他太累了。
  大地又是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重新变得死一般寂静。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心里呼唤。妈妈才走了几个小时,就像是走了一年的时间那么长。
  漫漫长夜,何时天亮啊!
  “爸爸,我要尿尿!”弟弟的声音。爸爸摸索着抱起他,到窝棚外面。
  “踩到我了!”
  “对不起!”爸爸道歉。
  “没事。”对方轻声说。
  “你好些了吗?”爸爸让弟弟继续躺下,问他。
  “我要喝水。”
  “就要天亮了,天亮再喝。”
  “惠平,你也睡会儿吧。”
  “我不困。”
  大地困了,它睡着了,睡得死一般的无声无息。
  “惠平,惠敏,惠齐!”
  “妈妈!”一个声音和我一起喊。妹妹也没睡。
  天地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我要去迎接妈妈,我不管脚疼,跨出窝棚,一只大腿绊住了我的脚,我下意识地俯身用左手一摸,倒吸一口凉气!那只大腿又软又凉,是那个内脏受伤的人,他死了!
  妈妈终于回来了。
  掩埋了姥姥,妈妈急忙往回赶,表哥送了妈妈一段,后来路上人多,妈妈就让表哥回去,妈妈继续往回走。路上人越来越多都是往西走,妈妈就问怎么回事,说陡河大坝决了口子,东边的人都走了,起初妈妈不信,他们就说,你不信看看路上有往东走的吗?后来越传越厉害,妈妈就想,不管多危险,我们一定在等她,她一定要尽快见到我们!她就心急如焚地往前赶,后来实在太累了,腰又疼,她就让一个人给她找了一个木棍,拄着,后来遇到一个好心人用车子推了她一段,这才天亮以前赶到。走到我们这里,地上都是躺着的人,天黑找不见,就喊我们,果真我们没走。
  我们不会走,姥姥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死也要死在一起。
  天亮了!
  
  让眼睛告诉心灵
  
  夏天的早晨天亮得早,爸爸妈妈让我照看弟弟妹妹,他们要去单位看看,路不好走,他们要早些去,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到,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嘱咐我们,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千万不要离开这里。
  我感到有几根针在扎我的心脏,我哭了。
  妈妈眼里也挂着泪花,她说:“惠平,你不是小孩子了,要照管好弟妹。”
  妈妈拄着棍,在爸爸的搀扶下上班去了。
  爸妈一走,弟弟就说要喝水。
  到底给不给他喝?我不敢决定。
  他说:“爸爸答应今天让我喝水的。”
  我就给他讲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的上甘岭战役中没水喝克服干渴的故事,让他向志愿军学习。
  “当时志愿军没水喝,只能克服了,我在上甘岭也会克服的,我们现在有大舅送来的水,你为什么不给我喝?”弟弟质问我。
  我看他喝水的念头还没打消,就指着昨晚死的那个内脏出血的人,吓唬他说:“那人就是喝水喝死的。”
  这句话很有效果,弟弟不做声了,妹妹给他润了润嘴唇。
  听见有水,路边好些人都来要,要是姥姥活着也一定会给他们的。我就让他们用手心接着,一人分一点,一会儿就剩半桶水了,还有好几个人要。他们都是我不认识的,我们院的人一个都没有管我要的。
  “你们还有一点自觉性吗?没看见他们自己都没喝一口?”小换来了。
  那些人忍住了渴,悄悄地走了。
  久立表妹给我们送来了半块面包,这是他们准备路上吃的。我给弟弟,弟弟说嘴干,就着水才能吃。他还是想喝水。
  来了一个人,扒着我们的窝棚眯着眼,一个劲儿地左瞧右看。
  “你想干什么?”妹妹看他行为怪异,大声呵斥。
  我看他面熟,他也看着我。对视了有二十秒,他说:“那天和你一起的那个姐姐呢?”
  我猛然想起是“卷毛”,也就是美真称作“白蜡杆”的。几日不见,变了一个人,他像是从但丁《神曲·地狱篇》里出来的,光着惨白的膀子,肋骨一条一条的,穿个变了颜色的白色的运动裤衩,脚蹬一双黑雨鞋,他的头发翘楞着,下半边脸齐刷刷地冒出一片胡子茬,就像我们到农村学农劳动时所看到的割了麦子的麦地。
  “你找她干什么?”我问。
  “她,没事吧?”
  “有事。”
  “啊?”
  “砸伤去机场了。”
  他撒腿就往西跑去,我一直看着那一前一后不停倒换的黑色雨鞋消失。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起来。
  美真过来了,她显得很高兴,脸上的黑烟子没了。
  她告诉我,她二哥和二嫂在矿院住的那栋楼房也倒了,并且着了大火,大火着了一天直到今天早晨才灭,现在那楼里好些个在大盖板下面压着的人,都没出来呢,砸不死的也烧死了。一地震,她二哥就拉她二嫂两人一起跳了楼,都没摔死,也没烧着,就是腿受了伤,被抬到飞机场。
  她还说,地震掉炕洞里,出来了脸黑,不敢见人,可把她给愁死了,下雨那阵儿,她站在雨地里,也没冲洗干净,晚上都没睡好觉。今天早晨,她妈让她去找水,她说什么都不去,最后她妈打她,她才出去。她怕别人看她,一路上哪儿人多就往哪扎,混在人堆里不显眼,随一群人走到曙光浴池的废墟,看见人们从洗澡的大池子里舀水喝,她就穿着衣服跳了下去,人们说危险,她才不管那一套呢!
  美真又说,脸干净了,连衣服也不太脏了,可以去找吃了。
  美真走了。
  太阳升起来了,窝棚里闷热闷热的,有些透不过气来。到外面去也不行,热得可以把人烤化。马路上一排一排摆满了尸体,各处的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马路上搬运。那些尸体有的盖一床棉被,有的盖一个褥子,有的蒙一个床单,有的盖一片席子。简直是一个尸体的世界。
  妹妹问我他们都是真死了吗?我说是。她说一会儿还可能有缓过来的,我说不可能。她又说,千万别晚上活过来,那会吓死我们的。我说他们晚上更不可能活过来了。
  一群绿豆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更多的苍蝇绕着尸体打转。本来已经不流血的尸体流出了浅红色的水,晒干了就变成红黄色,苍蝇越聚越多,他们贪婪地嗜脓喝血。有的苍蝇刚刚还降落在尸体上,一会儿就飞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和妹妹就轰,轰走一批,又来一批,我们一刻不停地轰,轰,轰!无济于事。尸体仍然从四面八方抬过来,苍蝇继续在上下左右飞来飞去。
  “爸爸,你快来吧!”妹妹哭喊。
  “别闹!”我厉声呵斥她。
  怎么办?想了半天我都没有办法。
  这时看见大春哥领着我们院的几个人,挨个地找尸体。他们干什么?他们在一具尸体前停下来,然后蹲下,用被裹好,再用电线绑上,用两根棍子穿过电线,四个人抬着,运到马路对面,那面是一个斜坡。他们又在斜坡上挖坑,挖好坑,把尸体放到里面,对着尸体三鞠躬,然后就填土。下一个接着又是这一套程序。
  当埋一具小一点的尸体时,和平跑到坑前,摘下不知何时捡到的一个柳条安全帽,冲着那坑三鞠躬。我知道那一定是美真的弟弟新生了,新生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写不好“郑”和“新”字,作业本上常常写的名字是“正心生”,和平拿着本子给我们看,新生为此与和平打了一架。新生的身体被一锹一锹的土盖上了,他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
  

[1] [2] [3] [4] [5] [6] [7] [9] [10] [11]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