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告别十四岁
作者:赵惠平
我脑袋上面是一根房檩,斜砸在我左边的箱子上,房檩上是一大片破碎的房盖,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
由于昨晚和姥姥换了地方,我挨着箱子睡,箱子里又塞满东西,我头上方那根房檩把箱子盖砸碎,与箱子一起在我眼前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房檩上面是破碎的煤礁石灰房盖。
一股凉风吹过来,我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头露了出来。天已蒙蒙亮,我看见了那棵乘凉的树。
“你能出来吗?”
“我动不了!”
“你别急,你姥姥在哪?”
“在我右边!”
爸爸又去扒姥姥。
“闷死我了!”妹妹出来了。
“惠敏,快用枕巾堵住姥姥的太阳穴!”听到爸爸命令妹妹。
天已大亮,几粒雨滴打落在我的脸上。爸爸来到我跟前,他轻轻地清理我身上压着的房盖、苇席、椽子。我上身露出来了,一抬右臂,一阵刺骨疼痛。这时院里的大春哥来了,帮爸爸扒我。
“你去帮小华扒小英!”爸爸对他说。
“小英你醒醒!”我听见附近王大妈哭喊。
“王大嫂,给你个手绢擦擦血。”妈妈的声音。
“小华,背你姐去卫协医院。”王大妈的声音。
“卫协医院早平了,小华,快背你姐去机场!”大春哥的声音。
大春哥又来帮爸爸救我,余震频仍,他们没想到自己危险,扒得很细心,一根椽子上的大铁钉扎在我的左脚背,大春哥用力一拔,冒出一股血,爸爸迅速地扯过我的枕巾缠住我的左脚,我枕头底下的衣服露了出来,我用左手抓住衣服,那里面还装着电影票。
大春哥把我抱到马路上,又去救别人。
今天不能坐在电影院看《长空雄鹰》了,却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妈妈坐在马路边,怀里抱着沉睡的弟弟,弟弟的脸、前胸、胳膊、腿都是红紫的。
妈妈睡觉时把手表用手绢包好放在枕边,地震后,她想找缝隙出来,一摸,摸到了手绢包着的手表。
“惠平,记住,你是八点二十分出来的,别忘了是大春哥帮你爸救的你!”妈妈对我说。
妈妈我会牢牢记住的,记住大春哥,还有我爸爸,爸爸给了我两次生命。
大春哥叫“王立春”。
爸爸叫“赵尔良”。
地震发生时,当过兵,在抗洪抢险中荣立过三等功的父亲,迅捷地跳下炕,低头蹲在炕沿边,同时用手在黑暗中摸鞋,没等找到鞋,顷刻房屋倒塌。爸爸沉着细心,用一块一块的砖头垫起压在背上的大块房盖,扒出缝隙,自救出来了!
妈妈对我说,爸爸出来后救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多余的,每一个步骤都是正确的。
大春哥也当过兵,他家无人伤亡。
我想把上衣穿上,右胳膊抬不起来。
妈妈说:“你穿着这个背心就行了,把衣服给小换吧。”
妈妈就把我的衣服给了小换。小换耳朵砸去一块肉。
妈妈把爸爸扒出来的我家的一床干净棉被撕成布缕条,把布条、棉花分给大家,包扎伤口。妈妈给我包扎了我受伤的胳膊,说是骨折了,注意不要总活动,否则骨头接不好。妈妈又用布条系了个圈儿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就象电影里的伤兵那样挎起了胳膊。
我们院的人,不管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扒出来了。
姥姥永远睡去了。
我和妈妈了受伤,妈妈腰砸得不轻,尿了血。弟弟扒出来浑身都紫了,妈妈嘴对嘴给他做人工呼吸抢救,终于活过来了。但一直昏睡,到现在还没有睁开眼。妹妹什么事都没有,她说她正做梦呢,梦见一床棉被焐得她出不来气,爸爸就把她扒出来了。要是再晚一些时间可能就闷死了。
我们这一排房子一共七家,三十八口人,震亡十人,受伤五人。
姥姥的几个老姐妹,无一生还。
马路上人越来越多,个个灰头土脸,衣衫不整,血迹斑斑。人们逮着什么穿什么,有围着床单系条麻绳的、有用浴巾缠裹着下身的、有穿着棉大衣的、还有穿着雨衣的,有的年轻妇女把大裤衩的裤裆撕开一个口子,脑袋钻进去,胳膊从裤腿处伸出来当上衣,露着一截腰。脚上裹着床单的、穿着帽子的、有的脚上带着棉手套。人群中穿的最整齐、最干净的是三个人:久立姑姑、久立表妹、和久立爸爸。他们就像是天外来客,与周围人是那样的不协调。凌晨,久立爸爸送久立姑姑和久立表妹坐火车去广州,地震发生时他们刚到站前广场,目睹了房倒屋塌的全部经过。
那个和大春哥打赌的人和她媳妇也来到马路边,他光着膀子,下身穿着一个花裙子,这时候他媳妇不会因此掐死他,更没有人给他五块钱。
郑美真一被扒出来就到处找水泵洗脸,她家的炕塌了,她掉在炕洞里,一点儿都没受伤,就是弄了一身黑烟子。她爸和郑新生震亡了。她小弟弟腿砸坏了。
好多人的伤口还在流血,余震不断发生。妈妈又让爸爸冒着余震的危险去扒姥爷寄来的云南白药。爸爸把药盒递给妈妈时,我看到他的手指甲都秃了,手上都是伤。十二小瓶儿都没拆封,姥姥还没舍得用药。
我家只留了一瓶,其余的都发给伤员了。
妈妈让我把瓶里的保险子吃下,说吃了伤好得快,我让妈妈吃,妈妈不同意,她强硬地放到我嘴里,让我用力往下咽。我口干舌躁,费了好大劲才吞下去。
水!哪怕有一口水也好啊!
十点多钟,下雨了。妈妈让我们快洗洗手脸。
她给弟弟擦身子,弟弟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着。
我和妹妹用手接了一些雨水喝了,今天的雨水好像是甜的。
美真站在雨地里,雨浇着她头发、脸,身上一个劲儿地淌黑泥汤子。
天空来了一架飞机,我们有救了!大家拼命地向空中招手。飞机在天空转了一大圈儿,飞走了。
地上的人们开始议论了:“唐山离北京这么近,北京是不是也地震了呢?”
“毛主席住的房子不会塌吧?”
“要是那样我们就完了。”
“快扒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听听北京的声音。”
扒出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大家都凑过去,形成一个圆圈,老半天,没声音。
那一圈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几乎同时有气无力地蹲在地上。
又有人送来一个,一个甜美亲切的女声传来,所有听到的人都笑了。
我们有救了!
原来那第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电池砸没了,粗心的人们当时没发觉。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但我们这些没死的人都醒着。
姥姥,你还活着!
爸爸去大爷和七大爷家了。爸爸他们哥八个,爸爸是老八,只有一大爷、七大爷和爸爸在唐山,其他几个大爷分散在半个中国。爸爸急于想知道一大爷和七大爷这两家人的消息。
大舅来了。他家的房子也倒了,但是没有人伤亡。一大清早他和表哥、大表姐夫三个人就开着手扶拖拉机接我们来了,道路不通,表哥和大表姐夫就当清道夫,走走停停,下午才找到我们。大舅说多亏那棵树,要不他找不到我们家在哪儿。大舅给我们带来一塑料桶水,一块塑料布。
听说姥姥震亡,大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
妈妈说我们不能走,明天她要到单位看看,惠齐也不能动弹。他让大舅把姥姥拉回老家埋了,这是姥姥生前最大的愿望。
在妈妈和大舅他们说话时,我和妹妹来到姥姥躺着的废墟上。
雨淅淅沥沥,就像眼泪。姥姥还和从前一样安详,虽历经风霜磨难脸上不带一丝愁苦。姥姥右边太阳穴那里砸了一个洞,血都凝固了。我和妹妹一人抓着姥姥的一只手,喊着:“姥姥你醒醒!”姥姥纹丝不动,她右脚依然穿着袜子,那只打了石膏的左脚没穿袜子。我用左手给姥姥擦了擦脸,她好像闭着眼对我笑了一笑。妹妹用手给姥姥梳头,血把头发都糊住了。姥姥的身体很软,就像是睡觉。妹妹想让姥姥抬一抬胳膊,她一撒手,胳膊就软软地耷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