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么和资产阶级打交道。她把饶西定的话回味再三,化成对陪同的具体要求,字斟句酌地发给了Y国慈善组织。
  柳子函有几分忐忑地等待着回音,觉得自己像个刁钻的老姑婆挑三拣四。不想那边答复得很痛快,说他们已充分明了了柳子函的倾向性,一定会遴选出符合要求的陪同,准时到机场接站,请柳子函放心并预祝一路平安。
  柳子函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俊朗文雅的高大白人男子幡然悔悟,离开风姿绰约的年轻女郎,回到徐娘半老的真正客人身边。到那时候,她要莞尔一笑。
  接下来柳子函看到的情景是:俊俏的东方女郎和白人男子热烈拥抱,贴面,深吻……直到这时她还顽固地相信这是一个误会,觉得马上就要云开雾散,双方尴尬无比。甚至觉得年轻女子李代桃僵也不错,要不然那男子铁青的下巴虽然很干净,胡噜到自己脖子上,也不是舒服事。直到两个人手拉手离开了机场,柳子函还十分恍惚地看着他们,觉得男子终将折返归来。
  “请问,您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柳女士吗?”
  柳子函愕然地抽回跳望的目光,只见一个身材中等黄面孔的东方女孩站在面前,普通话略带粤语味。
  柳子函说:“我是。”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人生地不熟的,好多电影里黑帮团伙寻衅报复,就是这样开头的。为保险起见,自己应该反问她一句:“你是谁?”
  女孩好像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伸出手说:“您好。我叫游蓝达,是Y国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特地来接您的,从今后的七周内,我是您的陪同。游是庄子逍遥游的游,蓝是碧海蓝天的蓝,达;抵达的达。”
  柳子函握住了游蓝达的手,两个人的手指都是冰凉的,Y国夜晚,虽是夏季,却有一种瘗人的寒意。两只右手仿佛受惊的蜻蜒,轻轻地碰了碰,迅即分开。
  柳子函把被人劫持的惊险想象放下了,心情却并不轻松,她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是你?”有点货不对板的嗔怪。的确,这个陪同和事先的约定南辕北辙,像假冒伪劣产品。
  游蓝达解释说:“哦,原来是为您定下的一位男性陪同,他父亲突然病故,无法完成这项工作了,临时调换成我。柳女士,我看您好像有点遗憾?”
  被人看穿,柳子函不好意思,说:“哪里,只是我一直以为是男士,刚才没有注意到你。”
  游蓝达帮助柳子函取了旅行箱,推来行李车,说:“我很早就在这里等候,航班延误,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刚才肚子突然饿了,就到旁边喝了点咖啡,不想飞机恰在这时落地了,让您久等,很抱歉。现在,咱们到下榻的酒店去吧。”
  不管怎么说,接上头了,心就踏实下来。
  两人出了机场,游蓝达扬手招了出租车,让黑人司机把行李放妥在后备箱里,然后把司机后侧的车门打开,说:“柳女士,您请坐在这边。这里是整个车体中最安全的位置。”安顿柳子函坐好后,游蓝达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告知司机酒店的具体位置。车,缓缓地开动了,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驰。
  机场离市区很远,路旁没有街灯。柳子函在暗中目光炯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到Y国,她四下张望,以期获得第一印象。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努力,车窗外~片混沌,莽莽苍苍中能看到的景色几乎等于零。偶尔会车的时候,黑人司机原本就壮硕的头颅,被一扫而过的车灯打出巨大剪影,仿佛乌云压城。游蓝达端坐一旁,一言不发。突然,一辆加长的货柜车迎面开来,氙灯格外耀眼。电光石火之间,柳子函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前排就座的游蓝达长着白桦木栅栏一样浓密的眼睫毛,像极了一个人——黄莺儿!
  大约三十年前,有个专有名词:内部征兵——指的是军队干部的子女可以优先入伍。说是子女,其实并不包括儿子,主要是军队干部的女儿们。每年征招男兵的数额庞大,军队干部的儿子们想当兵,并非难事,首长们互通有无,你往我的队伍里送个战士,我给你的部队中添个列兵,举手之劳。倒是女孩子们大规模地参军入伍,此前没有先例。现实中已没有大学可上,与铺天盖地的上山下乡相比,当兵是条不错的出路。为了让军队干部们没有后顾之忧,每年都有招收女兵的名额分下来。
  可惜,僧多粥少,女儿们不是人人都可以当上兵的。一是有年龄限制,十六到二十岁,年龄太小或是超龄皆不行。具体执行政策的时候,一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也摇身一变成了军入,多半是父母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谎报年龄鱼目混珠。第二当然是要身体好,不能把一群林妹妹铸进钢铁长城。
  两条硬杠杠卡下不少人,但名额还是不够分。怎么办呢?好办。按父辈的官职大小来排队。比如师长和团长的女儿都想当兵,名额只有一个,给谁呢?当然是给师长的女儿了。
  柳子函的父亲是军分区司令员,今年哪怕只有一个内部女兵的名额,板上钉钉非她莫属,谁也无话可说。更不消讲柳子函年龄正好,腰杆笔直如同银杏树,双眼裸视力均为1.5,连蛀牙都没有一颗。通体碧透,无懈可击。
  柳子函到了新兵集结地点,各地区送来的男兵和内部女兵都在这里换装。负责发放衣服的老女兵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柳子函,口中念念有词:“罩衣二号,衬衣二号,解放鞋四号,裤头三号,帽子二号……”她身后的一个战士,在被服堆里按号挑拣着,手中渐渐堆起~摞军绿纺织品。
  柳子函赶忙申请道:“帽子要一号……”
  老女兵的目光像x光线,从柳子函的左耳横扫到右耳,再次估量了该女孩的头颅直径,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知道?”柳子函说:“我戴过我爸爸的帽子,一号的,正合适。”老女兵愣了一下,一号是最大的帽子,不是首长,谁能长那么大的头!不过,老女兵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会被新兵蛋子的大脑袋老子所吓倒,她说:“你那是留着长头发。等一会儿把辫子剪了,二号正好!”
  柳子函还要说什么,老女兵一指旁侧,说:“少哕嗦!拿上衣服,先到那边去洗澡,要快!原本一直是男的占着,见缝插针给女的腾出点时间,过一会儿还得改换成男的洗。记住,从里到外都换了,连袜子!干干净净地再穿上新军装,出来就有个兵模样了。”
  柳子函只得乖乖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说是澡堂,其实不过是一家工厂的水泥池子,放了热水,让新兵们在此脱胎换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池水中荡漾过,泛着绿泡的水十分不洁。柳子函草草洗完之后,把新发下来的军装穿上,正在照镜子,又进来了一个女孩。
  柳子函来得已经算晚了,澡堂内此时就剩下她一人。那女孩磨磨蹭蹭地不愿下水,假装自言自语:“俺从小到大没有当着人脱过衣服。”其实是说给柳子函听。
  柳子函扑哧一笑说:“怕什么,都是女的。”
  女孩昂起脖子说:“女的也不行。”
  柳子函说:“你是来当兵的吗?”女孩拍拍身上的碎花布袄说:“那当然了。不然能让我进来吗?”
  柳子函不屑:“你既然当兵,连当着女的脱衣服都不敢,今后怎么到战场上救人呢?”柳子函听爸爸说过,这次征的女兵,主要是分到医院当护士。她虽然一想起端屎端尿就恶心,但能有机会上战场,也让人充满英雄主义的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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