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黄莺儿怎么办?”宁智桐慌得不知所措,他回头看着,黄莺儿已进入深度昏迷,但她的眼睛却没有完全合上,在花蕊般的睫毛丛中微微张望着,闪着琥珀样的微光。血泊里的双眸,依然平静温和清澈。
是的,昏迷的大出血中的人事不知的黄莺儿,怎么办?柳子函也是万般无奈。在这种时刻,你只能听和想象,却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举措,真是人间极端无奈之事!柳子函恨不能生出双翅,只身飞越万重铁关,去探望赤身裸体的女友,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可惜干山阻隔,她所能做的就是紧紧揪住一根电话线,命令那个五内俱焚的男人!她说:“宁营长,听我的话!你不要慌,赶快叫车叫人是唯一的出路。给黄莺儿盖好被子,不要让她受凉。你立刻去找车呼救!”柳子函下达指示。
“这个……”宁智桐还在迟疑不决。
柳子函怒火中烧,唾沫星子把话筒糊了一层,大骂道:“宁智桐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是再不去喊人,就是谋杀!就是见死不救!就是你亲手害死了黄莺儿!你就是凶手!你就是罪犯!我要到军事法庭告你死罪!”
宁智桐完全不为所动,声音空洞得好似从坟墓中发出:“黄莺儿要是死了,我怎么还会独自活在世上?我一准跟她去了,所以,你到哪里告我,我都不怕!就让他们对死人再判一次死刑吧!”
柳子函气得咻咻吐气,像暴跳如雷的母老虎。然而救命要紧,硬的不行,只好换副口气忍气吞声软下来,说:“宁营长,你也不想一想,黄莺儿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就是相信你能救她。如果你们一块儿死了,事情还得大白于天下,你不就把她的一番苦心给荒废了吗?人命关天,救人第一,来日方长,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别犹豫,宁智桐,听我一句话,快快去叫人!”
铁杵终于成针。宁智桐说:“好吧,柳子函,你说得在理。我这就去叫人。黄莺儿,你可要坚持住,你无论如何要等着我回来,你千万要挺住啊……”他哽咽着说,放下了电话。
屋子里一派死寂,竟比刚才的唇枪舌剑还让人压抑。柳子函呆若木鸡,几乎丧失了思索的能力,突然电话铃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她以为宁智桐改变主意了,杀了个回马枪。这一次.她是彻底地溃败了,再也无计可施。不想抓起电话来,却是自己分区这边的总机值班员。值班员说:“柳医生,你刚才让入带给我一张字条,让我直接把电话接到××军分区政委那里,我把电话接过去了,可那边总机说首长家的电话不是谁想接就能给接进去的,一定要问清你是谁……还有你写的第二个要找的人,是那边的卫生科长,对方总机说他家没有电话,怎么办……”
这是柳子函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写了字条托邻居带给总机,请求接通黄莺儿所在军分区的政委和卫生科长段伯慈的电话。如果宁智桐坚持不送黄莺儿到医院,柳子函就要直接请求那边的组织上出手救人。谢天谢地,宁智桐在最后一刻开始行动了。
后面的事情,是佟腊风告诉柳子函的。司令员正在酣睡中,突然被猛烈的砸玻璃声所惊醒。“谁?”司令员非常意外。他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首脑,有谁敢在半夜以这样凶猛的力度砸他家的窗户?反了你了!不要小命了!
“你不要管我是谁,司令员!你快快起来!”宁智桐高声呼唤。他没有回答自己的名字,他不是这个单位的,就算报出名号,司令员也不认识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司令员不慌不忙。他想,可能是世界大战爆发了,要不然就是苏修向边境甩了氢弹,不然的话,没有人敢在军营里如此喧闹。
“司令员,你快起来,你去救救黄莺儿吧!”宁智桐几乎哭泣。
司令员这时已经穿好了军装,军容整齐地出现在窗口。他把窗户打开,看到了一脸惊恐的宁智桐。“黄莺儿是谁?”司令员搞不清。
“黄莺儿就是卫生科最年轻的那个女医生……”宁智桐忙不迭地解释。
司令员点点头,虽然兵员众多,他还是真的记起了这个女医生。也许,是因为女医生非常少,也许是因为女医生非常漂亮。即使是对司令员这样戎马一生的老军人来讲,漂亮的女人也会引起注意。
司令员说:“你为什么要我救她?”
宁智桐说:“只有你才能救她。她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生命危在旦夕。”
司令员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智桐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司令员琢磨着这句话,好像在判断敌情。他说:“你?一直?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
宁智桐说:“司令员,你可以骂我,处分我,可以判我的刑,怎么修理我都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是现在来不及,没时间了。我来求你,因,为只有你才能调动相关人员救活黄莺儿。她大出血,人事不知,如果不马上送到医院去,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不会跑,你可以派人拿枪看着我,我无怨无悔。只求你快快派车派人去救黄莺儿……”
司令员大致明白了情况,他最后一个问题,重新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宁智桐回答:“我是×师×团×营营长宁智桐。”
司令员点点头,对身旁的警卫员说:“你把他给我看起来!”然后接通了后勤部长的电话,命他派出救护车。
段伯慈和佟腊风赶到黄莺儿宿舍的时候,地上的血液已经汇成湖泊。佟腊风说:“我的天!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女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简直就是汪洋!血崩!黄莺儿身下的被褥全都湿透了,仿佛躺在一张大红猩猩毡上。桌子和椅子腿儿都泡在血水中,我们一步一滑地走到黄莺儿身边,闪亮的医疗器械还插在她身上,像被镀上了一层红漆。黄莺儿漂在血泊之上,像蜡做的小白船……我赶紧把窥器刮匙之类的器械拔出来,说实话也真够难为宁营长的,他哪里能懂得这些!我用另一床干净被子把黄莺儿从上到下裹起来,像个刚出生的婴孩,放在担架上,抬进了救护车……”
这是佟腊风的原话。风风火火的佟腊风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形象逼真的语言讲过话,以至于柳子函在多年之后每一次想起的时候,背后的汗毛还像水草一样浮动起来。
那是一个罪恶的夜。那一夜,对一个人来说太长,对两个人来说太短,对三个人来说就是煎熬,对四个人来说,那个婴孩也是人啊,就是干刀万剐。
电话杳无声息之后,柳子函走出门外,不知何时,天阴了。雪霾将天空压低,娩出丰盛而浓烈的幻象。柳子函仿佛看到黄莺儿一尘不染的躯体渐渐变硬,她失血的手臂像垂死的天鹅耷拉着一对白色翅膀,变成冷兵器一样的钢蓝。
下雪了。不是雪花,是一种坚实的雪面,打在脸上,迅速变为泪。好像天是一所哀痛的粮库,面袋子被扎了洞,没有人修补,雪粉就沉甸甸地落下来,带着痛彻心肺的忧伤。
恐惧是带有磁性的,沉重而油腻,吸附在一切它能联结到的物体上,并把它们包裹。游蓝达一直紧紧抱着双肩惊恐万分地倾听着,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时地上厕所。每当要上洗手间的时候,就让柳子函暂停,好像柳子函是台带有此功能的录音机,等她回来后再接着播放。听到此刻,她迫不及待地说:“我猜黄莺儿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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