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恢复脑功能大有裨益,更是餐餐必备。凡此种种,汇成一种淡黄色的糊糊,加温后从胃管直接推进去,每日六次。胃管外端以白纱布包裹,垂在宁智桐嘴边,好像他日夜衔着一支特号雪茄。胃管的另一端当然在宁智桐体内,这是他的生命线。每次轮到柳子函喂饭,就用大号注射器推得飞快。小宋看不过眼,说:“柳医生,求你了,能不能慢一点儿?”
  柳子函擦擦汗说:“宁连长一天要吃几顿饭?”
  小宋说:“六顿啊。”
  柳子函说:“你觉得这东西顶饿吗?”
  小宋说:“估摸着不行。我们连长没伤的时候,一顿吃三大碗干饭!”
  柳子函说:“这不就对了?他一定早就饿了。我这种喂饭的方式,就是充分模拟他健康时的狼吞虎咽。”
  小宋疑惑地说:“我看还是黄医生那样比较好。”
  柳子函就悄悄观察黄莺儿如何喂饭。黄莺儿先把热水袋灌满开水,压在胃管上方,这样每一口糊糊的路途上,都走过一个加热站。喂饭前,她会对人事不知的宁智桐说:“咱们吃饭了。我知道你一定饿了。”然后把宁智桐的头颅轻轻托起,偏向一侧,说:“我先喂你第一口。可能不大好吃,不过,这是营养室特别调配的,你要坚持吃下去。这样你的伤才能快快好,你才能早点醒来,回你的连队,带你的战士们……”
  柳子函忍不住跳将出来说:“我的天!黄莺儿,你太哕嗦了!他又不是个小孩子,是个连长啊!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你会把他惯坏的!再说,他也根本听不见。”
  黄莺儿说:“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要把这些话告诉他。要不,人的胃冷不丁地被塞进一大摊混着癞蛤蟆味的米糊糊,一定不舒服。”黄莺儿对维生素B1存有成见,老说它有一股疥包昧儿。
  柳子函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的腔调。要知道,一个英雄连长,以后有可能当将军的!”黄莺儿叹着气说:“还将军呢,能醒过来就不错了。”
  宁智桐醒来的时候,是在黄莺儿班上。
  事后柳子函多次问过黄莺儿,宁智桐醒来的时候情形究竟怎样。黄莺儿回答:“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给他检查瞳孔的时候,他眼神突然动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反复地用手电筒晃,他开口说话了。”
  柳子函非常感兴趣,问:“他说什么了?”黄莺儿拒绝,说:“我不告诉你。”
  柳子函奇怪:“这有什么不可说的?还保密啊?我偏要你说。”
  黄莺儿有些尴尬地说:“人们都觉得英雄醒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豪言壮语,比如问——战友们怎么样了?或者是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可他说的不是这个。”
  柳子函越发不解,刨根问底道:“究竟那是一句什么话呢?求求你,快点告诉我吧,我也不是领导部门的,也不是报社记者。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一个颅脑外伤昏迷病人,突然醒来会是什么样子!”
  黄莺儿下了一个大决心:“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柳子函对天盟誓:“绝不告诉别人!就是铡刀搁在脖子上也像刘胡兰一样宁死不屈。”黄莺儿扑哧笑起来说:“也没有那么严重。宁智桐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叫黄莺儿。”
  柳子函听了大惊,说:“糟了糟了!”黄莺儿不满道:“就算不是豪言壮语,也没那么可怕吧?”柳子函说:“我是说咱们以前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他其实都听见了?要不,他如何知道你叫黄莺儿?”
  黄莺儿说:“对呀!昏迷病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他们知道很多事。”柳子函用指甲掐着太阳穴拼命回忆:“天哪,他还知道什么?我好像没说过他什么坏话吧?”黄莺儿说:“你不必那么紧张。他说你嘴挺直的。”
  柳子函讶然:“你们已经亲密到偷偷议论我了?”
  黄莺儿说:“什么偷偷!一个颅脑伤刚刚苏醒的病人,想说什么,医生还不是都要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著受了刺激,再昏过去那麻烦就大了。”
  宁智桐苏醒后,可以自主进食和翻身了,护理工作大幅度减轻。佟腊风网开一面,免了柳子函和黄莺儿的特护:两人去向宁智桐告别,正赶上宁智桐在小宋的帮助下,瞒跚练走。柳子函看到直立的宁智桐,吃了一惊。他比卧床的时候要显得高大了不少,朗俊如易水畔的荆轲。
  想来也是,一个人蜷缩在被褥中,极易颓废衰败,直立让人凛然威风。习惯中看到的宁智桐总是煞白的蜡人,面无表情,此刻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青年军人,恍如隔世。
  “谢谢你们。”宁智桐说。他的脸上有一道手榴弹皮炸出的伤痕,把一张原本清俊的脸庞,恰到好处地添补上了刚毅。
  “不必谢。你是英雄。我们不过做了应该做的。”黄莺儿说。
  “什么英雄!怪我工作没有做到家,那个新兵太紧张了,如果我能把手榴弹丢得更远一些……”宁智桐下意识把手握紧,然后松开,重复这一动作。
  “嘿!你们不要把谈话搞得像汇报工作。我们就要到别的科实习了,今天特地来和你道别。”柳子函大大咧咧插入。
  “那我以后还可以看到你……们吗?”宁智桐面向黄莺儿说,话尾处瞟了一眼柳子函,算作兼顾。
  “基本上没什么希望。”柳子函没心没肺抢先回答。
  “除非我们特意来看你。按照惯例,我们从外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黄莺儿低着头说。
  宁智桐稍微思索了一下,说:“那主动权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了,我只有被动等待。”于是穿蓝色条纹病号服的男军人和穿自大衣的女军人们,握手告别。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吗?”游蓝达问。她们已经走到了下榻的宾馆,就要分手回各自房间休息。
  “当然没有完。正确地说,才刚刚开始。”柳子函说。“太好啦!我就是希望听到~个长长的故事。我现在已经闻到了一点儿爱情的味道,就像人们在靠近海的时候,会闻到鱼的腥气,估计以后可能会越来越浓郁。我有一个问题,那个时代,你们是不能谈恋爱的吗?”游蓝达问。
  “是的。我说过很多遍了,战士是不能谈恋爱的。”柳子函回答。
  “可是,你们已经是实习医生了,难道还不是干部吗?”游蓝达不解。
  “我们当时是学员,这是一种奇怪的中间状态。已经在学习做医生了,干的也是医生的活儿,人们通常以为我们是干部。但是,我们还没有被任命,在这道手续没有完成之前,我们都还是战士。你明白了吗?”柳子函掰开了揉碎了解释。和一个对中国大陆那个时代完全隔膜的外国年轻人,要说明这段背景,真是件辛苦事。
  “明白了。”游蓝达好不容易摊开双手表示理解。
  第二天早上,她们到机场。下了出租车,游蓝达突然用手一指说:“我已经知道名字了。”
  柳子函茫然:“谁的名字?”
  “就是这些花儿啊。”游蓝达点着路边的花丛,说,“你曾经问过我的。它们叫琴叶樱。叶子长得像口琴,所以得名。有个小名,叫做日日樱,因为花期长,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它开花。至于为什么叫樱,很简单,长相像樱花。怎么样,可以了吗?”
  柳子函哭笑不得,说:“你还记得这个茬儿啊?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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