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正在烤箱边忙碌着。
  “老乡,你好。我是从中国来的客人,刚才承蒙你照顾,为我做了非常可口的面条,又送了我们果盘和菊花茶,还有十分珍贵的消炎草药,现在,我的病已经基本上痊愈了,特地来向你表示感谢。”
  “不必谢。我早已看到了你。”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一句话,石破天惊!
  美丽的丹凤眼,雪白的肌肤,长长的黑发绾成一个发髻,玲珑有致的身材,还有那弯翘的眼睫毛……岁月已经洗濯了很多尘埃,模糊了很多痕迹,但唯有神韵是掠夺不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浓墨重彩。
  老板娘不是别人,正是黄莺儿!
  柳子函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打晃,好像处于八级地震的震中。她不由得狠狠搓了自己的眼眶一把,力度之大,如果叫眼科医生看到了,一定会惊呼这个动作会导致视网膜脱落。好在柳子函的视网膜极端强韧,荼毒之下,仍然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精确重复地告知主人,面前的这个女子千真万确是——黄莺儿!
  柳子函扑上前去,握住黄莺儿的手说:“黄莺儿,我是柳子函啊!”
  黄莺儿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说:“客人,我不知道黄莺儿是谁,我的名字叫瑰拉。”
  柳子函来不及梳理这其间的关系,只是一迭声地叫道:“黄莺儿,我不管你以后叫了什么名字,你就是黄莺儿。你还记得那些澡堂里的热水,食堂的包子,还有地里的黄瓜,妃子墓……你最长最长的那根黑发,还夹在我的《实用外科学》里……还有很多很多……”
  瑰拉淡然地说:“我不记得了。客人,如果你的病好了,就请忙去吧。看到我的女儿,请你对她说,我盼着她能够原谅我,能够回家……”
  柳子函真切地看到黄莺儿的眼眶湿润了,睫毛被泪水黏成一把把小刷子,冲洗着岁月。黄莺儿也忍受不了这种对视,决然地扭转头,下意识地拿起一把刀,在空空如也的案板上剁砍着。柳子函一筹莫展地看着近在眼前却远隔洪荒的朋友,无数云烟在眼前飘过,却抓不住一丝一缕。越来越急剧的剁击声,声声贯耳。她声音哽咽着说:“黄莺儿,你不能不认我啊!柳子函到处在找你啊!”
  从前的黄莺儿,现在的瑰拉平缓地说:“黄莺儿已经死了。你不必再找她了。”说着,刀也来不及放下,转身就要从操作间的后门离去。
  柳子函彻底绝望了。她知道,黄莺儿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头。口不择言,她突然说:“我知道,你说得对,你不叫黄莺儿……”
  这一招果然有效,黄莺儿停下了脚步,然而还是半个身子侧对着墙,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
  柳子函急切地说:“你不叫黄莺儿,你的名字正确的叫法是……黄莺霓……”
  在那个遥远的夏天,在那个芳草萋萋鲜花铺地的妃子墓,当枷子函走到依偎着的宁智桐和黄莺儿身后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正说着悄悄话。
  “黄莺儿,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宁智桐问。
  “这是我家一个长辈起的,他是我舅姥爷。我原来有个小名,要上学了,舅姥爷说你姓黄,恰有一个极好的名字,是唐代一个诗人做的一首诗的第一句。打起黄莺儿……”黄莺儿清脆的声音,把那首诗背了一遍,声音在花间穿越。
  宁智桐轻轻地复诵着,一字不差。
  “你脑子可真好,一遍就背下来了。”黄莺儿有点惊奇。
  “和你有关的事,我当然会记住。只是,这首诗的第一句好像不大押韵。”宁智桐说。
  “是啊,我也问过舅姥爷,舅姥爷说这句诗在唐代的时候,不是念作黄莺儿,而要念作黄莺霓。不信,你换过来念一念,就押韵了。”黄莺儿说。
  “我现在知道你的真姓名了,以后,我就叫你黄莺霓……”宁智桐说。
  “好啊,只有你能叫我黄莺霓,别人都不知道。这是一首多好听的诗啊,我舅姥爷说,人家都以为这是~首闺阁体的诗,其实,不是。这是一首边塞诗,歌颂的是军人……”
  打起黄莺霓,
  莫叫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两个人挽着手,背着幽远的诗篇,在西下的斜阳里。
  黄莺儿缓缓回过头来,她双手交握,指尖被刀锋刺得出血了。巨大的血珠,拉成一个问号的模样,沉重滴落。
  游蓝达走过来,柳子函轻轻背过身去,她以为会听到什么声音,结果身后静如旷野。柳子函忍不住又转回头,她看到游蓝达扑进黄莺儿的怀抱,嘴唇翕动,却仍是无声。柳子函从那个口型中辨识出:“妈妈……”
  
  原书责编 张 玲 翟洪斌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