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好。她对游蓝达说:“谢谢你的善解人意体贴人微。”
  游蓝达玩弄着桌上的景泰蓝中式牙签筒,说:“怪我。我还以为你特别想品尝各种不同的食物,忽略了你的乡愁。”
  柳子函为自己开脱:“人啊,只有在精力充沛的时候,才有闲情逸致品尝异地佳肴。如果是疲惫不堪,就只想吃那些自己从小就熟悉的食物。这就好比出席场合是要西服革履,潦倒不堪的时候,只想穿旧的棉麻衣服。”
  游蓝达反问:“那你现在算是潦倒不堪了吗?”
  柳子函说:“不是我,是我的故事。我原以为时间会增加一个人的阅历,阅历会增加一个人的耐受力,耐受力会让我平静。但是,错了。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天的恐惧面前,都不堪一击。对不起,让你也饱受慷吓。”
  游蓝达说:“请不要这样说,我非常感谢你的故事,它对我非比寻常。我们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祝愿那些灵魂在屈辱中愈合。虽然有疤痕,会在阴雨中疼痛,但终究不再流血,只是迟钝。”
  正说着,黑人女招待又送上了茶水,用简单的汉语说:“你嚎。菊花,送的。”
  柳子函一看,地道的杭白菊,在澄清的杯子中上下漂浮,如同一张张米白色的笑脸,荡漾着。
  眨眼之间,黑人女招待又像“泰坦尼克”号巨轮一样挪过来,放下一个果盘,说:“你嚎。送的。”
  果盘中有荔枝菠萝杨桃和迷你芒果,都是在Y国难得一见的热带水果,价格不菲。柳子函不由得诧异,说:“咱们才吃了~碗面条,就给这么多的优惠,老板不是赔死了?”
  游蓝达说:“人家是一片好意,你就领了吧。再说你反正要回国了,这欠下的人情也不用你来还,放心好了。”
  柳子函便一门心思吃水果,病也一分分地轻快起来。谁说病去如抽丝?快意了,病去也如山倒。
  吃饱了,喝足了,柳子函突然对这个在异国他乡结识的忘年伙伴游蓝达,生出浓浓的不舍之情。女人们对待友情的方式之一,就是告知秘密。她说:“游蓝达,其实我自己的姻缘,也和黄莺儿有关呢。”
  游蓝达颇有兴趣:“从何说起?”
  柳子函说:“在那件事发生了一年以后,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的军人。”
  游蓝达说:“凡是军人都是年轻的,上了年纪的就成了元帅。”
  柳子函说:“军队基本上是年轻人的事业。那个人说自己是宁智桐的战友,宁智桐是营长,他是教导员。”
  游蓝达深表关切,说:“这么说,宁智桐最后一直是和他在~起?”
  柳子函说:“正是这样。教导员说,柳医生你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很熟悉,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一切。宁营长出事之后,一直是我负责看顾他。因为还没有最后定性,又怕发生意外,所以要日夜有人照管。你明白这个意思吧。我说,我明白,就是软禁。教导员说,宁营长临受处置离队之前,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转达他对你的谢意。你救了黄莺儿,也救了他,也救了他们的孩子……我听到这里很奇怪,因为黄莺儿大出血,子宫受损,他们不可能有孩子。教导员说,宁营长后来才知道,他所进行的操作其实并没有进入子宫,只是把盆腔的大血管切断了,黄莺儿的身体受到重创,但那个孩子却并没有受到损伤。黄莺儿在医院输血之后清醒过来,表示无论冒多大的风险,她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否则她拒绝接受一切后续治疗,立刻了断自己的性命。医院斟酌再三,只好接受了她的选择。抢救过来之后,黄莺儿就偷着出院了,再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间蒸发了。教导员同我说了这些之后,我大哭了一场,为黄莺儿,为宁智桐,也为了那个孩子。
  后来,教导员经常来找我,刚开始我们谈黄莺儿和宁智桐,后来就谈其他的事情,再后来,他就向我求婚,那时候,我已经是干部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谈恋爱了,他叫饶西定,成了我的丈夫
  柳子函讲完了,游蓝达盘根问底:“你丈夫既然是宁智桐的战友,那么也一定知道宁智桐的下落了?”
  柳子函说:“宁智桐后来被遣送劳动教养,没有确切的消息,都是一些传说。”
  记得有一年,饶西定说他听人讲宁智桐好像在乡下当了农民,赶着骡车交公粮。柳子函激烈地反驳道:“不,这不可能!以他那样的性格,不会老实巴交地去当农民。”饶西定不置可否。又过了几年,饶西定说宁智桐好像当了兽医,专门给牛马接生,手艺还不错,特别是处理难产有绝招,经常被乡亲请去喝酒,醉卧街头。这一次,柳子函什么也没说。心如同粉碎机的刀片,旋转切割着一个英俊挺拔的军人形象,变成齑粉。
  生命有的时候就像一支注射器,扎下去,你不知道会把什么东西吸进来。也许是血,也许是蒸馏水,也许是脓。
  柳子函和饶西定成婚后,转业到了地方。老妈不动声色地帮了几次小忙,两个人都顺风顺水地改了行,发展良好。
  正说着,胖硕但灵活的黑人女侍又托着一盘草根样的蔬菜走过来,对柳子函大叫了一声“你嚎”之后,比比画画地不知再往下说什么了。看来她要表达的意思有点复杂,储备的那几句汉语不敷应用,只好转头对游蓝达一通倾诉。
  游蓝达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女黑人这才放下盘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游蓝达说:“这是一味既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当药草的植物,大名叫鱼腥草,小名叫折耳根,是治疗感冒的速效药。老板娘知道你病了,很着急,特地把自己保存的折耳根拿出来请你服用,这样你的病就会好得更快了。”
  柳子函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我知道鱼腥草是一味消炎力极强的中草药,特别是这样新鲜的鱼腥草,更是药效显著。既然是老板娘的私人存货,我哪里好意思吃?”
  游蓝达说:“你就不要推辞了。在中国,这可能叫做客气,但老板娘既然已经到Y国多年,想必也入境随俗,希望你接受她的好意。如果你拒绝了,她会伤心的。你就客随主便吧。”
  柳子函想想也是,就把折耳根吞吃了。要说这方子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简直就像把一条生鱼活吞而下,满嘴鱼鳞在跑。不过,也许一物降一物,中国人的病就得草药治,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极其难吃的折耳根有奇效,柳子函觉得霍然痊愈。
  “我要到后厨看看老板娘,受了人家这么多恩惠,要当面表达谢意。”柳子函说着站起身。
  “我看,你还是不必去了。她一番好意,你心领了就是。”游蓝达僵坐不动。
  柳子函稍有不满,觉得游蓝达应该和自己同仇敌忾才对,不该矜持拿大。后又一想,毕竟在Y国,阶级还是存在的,开餐馆的层次比较低下,游蓝达博士不愿屈尊也能理解。不过柳子函来自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这种尊卑观念,要知道中国的总理还曾在国宴之后到厨房看望炊事员呢。再说,游蓝达不充当翻译也没什么了不起,老板娘是中国人,就算去国多年,能做这么地道的中国菜,藏着折耳根这样的中草药,中国话也一定烂熟于心,不需要翻译。
  柳子函来到后厨,操作间不大,瓷砖反射清光,十分整洁。一个中年女子腰系雪白的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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