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宁智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切,好像做梦。此刻惊醒,哆哆嗦嗦接过手套,戴的时候用力过猛,菲薄的乳胶皮被他的手指戳破了一个窟窿。他失声叫道——糟糕!音调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快。
手套破了,宁智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这个可怕的手术了。不管后事如何麻烦,起码他逃过眼前一劫,如释重负。
黄莺儿看了一眼,不嗔不怪,非常周到地说,不要紧,我有备份。说着又打开一个手套包,取出备用的手套,对宁智桐说,你不用害怕,我准备了五双手套。
宁智桐几近绝望,欲哭无泪。临阵脱逃是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迎战。当一切术前准备都完成之后,黄莺儿脱下衣裤,以手术的标准姿势躺在洁白的单子上。宁智桐是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看到黄莺儿的裸体,凝如膏脂,光洁无瑕。
黄莺儿美得如同马奶子葡萄架下的果,丰腴甜美,还有隐隐的霜白,朦胧着,让你觉得沁人心脾的甘冽。睫毛乌黑发亮,甚至有一点点紫色,尖梢翻翘着,好像蝴蝶蘸满雨露的触须,有立体的阴影投在雪白的脸颊上,灵动飞扬。
然而他毫无情欲,被即将展开的血腥操作搅得心乱如麻。
黄莺儿把自己安顿好了,平静地对宁智桐说,可以开始了。你先用我放在毛巾最内侧的窥器深入我的身体,打开手术视野。
戴好了口罩的宁智桐,双手颤抖着,依照黄莺儿的指示,亦步亦趋地把闪亮的不锈钢器械探入她体内。黄莺儿一激灵,全身抖动了一下。宁智桐非常担心,问,我是不是弄疼了你?他修长的身体因为恐惧而蜷缩,显得比寻常时矮了十几厘米,颈静脉过度充盈暴起老高,滚烫的热血就要喷薄而出。轮廓分明的下颌骨沾满了亮晶晶的汗水,闪着铁锈一样的光泽。头发一根根直立着,每一根都贮满了恐惧。他的眼睛里不止一个黄莺儿,有无数个黄莺儿在翩翩飞翔,压得他几乎窒息。
黄莺儿说,没事。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操作,刚才,是凉。我以前不知道钢铁是这样冷和硬的,现在,知道了。以后为病人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我会让器械更温暖些。
这厢,宁智桐面对着被打开的手术视野惊骇莫名,他完全想不到在女人的体内竟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场面。凸起的子宫颈,还有粉红色的管道,他感到轻微恶心,发出于呕。宁智桐困难地说,黄莺儿,饶了我吧,我可能干不了这事,我心发慌,只想吐……
黄莺儿躺在那里,端庄妩媚,像一方在莲荷中静息的水晶。她平静地说,刚开始看到人体,都会这样的,有一点儿嫌恶。你不必紧张。如果你特别不舒服,去喝一点儿水,只是小心,不要弄脏了你的手套。
宁智桐如遇救兵,连连说,你说得对,我就是特别渴。可是如果我不用手,怎么能喝到水?
黄莺儿说,你把头偏向左边的小桌,会看到我的茶杯。杯子里有温水,是我刚才为你凉下的。杯子沿上有一根吸管,你把口罩稍稍上推一下,就能够用嘴含住吸管,可以喝到水了。
喝了水之后,宁智桐稍好一点儿了。黄莺儿问,能向下继续吗? 宁智桐咬紧牙关说,好吧,继续吧。我的恶心轻点了。
如果说前面的准备工作还比较顺利,到了宁智桐把尖锐的子宫探针刺入黄莺儿体内的时候,决战才算真正打响。由于长久地裸露,黄莺儿浑身开始寒战,探针也跟着大幅晃动。宁智桐不敢冒进,小心翼翼一个毫米一个毫米地推进着,慢得像装死的蠕虫。
黄莺儿竭力抑制住颤抖,悄声催促道,你不能快一些吗?手术讲究的是手感,你这样慢,反倒丧失了分寸。
宁智桐满头大汗,说,这么尖的针从下面戳进你的肚子,要是一不小心,会把你的肚子捅透明了。
黄莺儿说,没有那么危险,我有感觉。你的针只到了宫腔的一半,还没有碰到我们的孩子。
黄莺儿不该说“我们的孩子”这个词。这个词让宁智桐肝胆俱裂。这是一个父母合谋的屠杀,他的手指干脆筛糠似的抖动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后晃荡。敏感的黄莺儿觉察到了这一切,她的脸庞闪着丝绸般微明的光泽,小声说,宁智桐,你害怕了?
宁智桐招认,我一直非常害怕。
黄莺儿轻轻向天花板吹了一口气,说,你不用害怕。他如果是一个好孩子,就会懂得我们的心。他的爸爸妈妈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们,以后还可以托生为咱们的孩子,我们会善待他。
宁智桐不相信这些话,可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况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杀戮之路如此漫长悲惨,然而一旦启动,不得回头,只有铁心向前。
黄莺儿口授宁智桐一步步向下操作,带着鲜血和黏液的探针取出来了,像一根红彤彤的炉条。黄莺儿说,你看看刻度是多少。宁智桐见不得黄莺儿的血,他头脑发晕,说,看不清。黄莺儿说,你用纱布把探针上的血擦干净,就可以看清了。
宁智桐把血擦拭干净,可他还是看不清。在他眼里,一根针变成了两根针,两根针变成无数根针……到处血光弥漫,根本不知道刻度在哪里。黄莺儿轻轻骂了他一句,说你真是个窝囊废!这个样子,如何做将军!拿来吧,我自己看。
宁智桐就把闪亮的宫腔探针递给仰卧着的黄莺儿,黄莺儿看了一下,就轻轻地笑起来。
宁智桐骇然道,你笑什么?
黄莺儿说,我笑子宫这么大。宁智桐说,子宫大,很好笑吗?
黄莺儿说,不好。子宫大,手术中容易出血多,收缩不良,危险性高。
宁智桐生起气来,说,这么危险,你还没心没肺地笑
黄莺儿说,子宫大,说明我们的孩子生命力很顽强,人高马大,像你呢!
宁智桐惨然道,都这样了,再说像谁有什么用!
黄莺儿这才止住笑,说,我一想到和你有关的事,就充满了幸福感。就像此刻,我躺在这里,让你给我做手术,这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宁智桐骇然,此刻和一切悲惨与危险都能挂上钩,就是和幸福丝毫不相干。他说,黄莺儿,你没晕乎吧?
黄莺儿说,放心,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宁智桐说,幸福的事,咱们以后再慢慢说。眼前是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黄莺儿说,用刮匙把胎儿从子宫壁上抠出来,就像从礁石上敲下一只牡蛎。
宁智桐说,好敲吗?
黄莺儿说,不好敲。它粘得很紧,你要用一点儿力。咱们的孩子挺有劲的,他死死地扒在我身上,像只小壁虎。
宁智桐说,你怎么知道的?
黄莺儿说,我是他妈妈,我当然知道。好了,孩子他爸,动手吧。
宁智桐一咬牙一闭眼,就把锋利的刮匙送入了黄莺儿的子宫腔……
柳子函听到此处,真魂出窍,大叫起来:“天哪!太可怕了!,,几乎失手把话筒摔到地上。电话那一边的宁智桐说:“更可怕的还在后面……”柳子函心想,十万火急,再不能拖延了。她不合时宜地截断了宁智桐的话:“宁营长,我这边来了一个病人,我到门口处理一下。你不要挂电话,我马上回来。”
宁智桐懵懵懂懂地说:“……行。”柳子函飞快地写下一张字条,走出门去,砸开邻居家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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