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吗?”
  只要能转移开话题就行。柳予函假装很有兴致地讨论食谱:“行啊。关于意大利的饭食,我只知道比萨饼。据说还是元代从我们那儿学去的,估计是因为马可·波罗晕船,回到家就把馅饼制作的方法记岔了,把馅放在皮外面,味儿不大地道。”
  游蓝达说:“那我们就吃比萨饼之外的意大利美食。意大利人在主食方面和中国人很相近,都喜欢面条、饼和米饭。”
  离家才几天,听到米饭面条这样的字样,已是口舌生津。两个人进了一个很有文艺复兴时代气味的餐馆,到处都是圣母和圣婴相依为命的形象。侍者递过菜单,柳子函面向游蓝达:“我不会点意大利餐,烦请代劳。”
  游蓝达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按照自己的口味点了,如果您吃了觉得不错,就算我蒙上了。如果觉得不好吃,就算您交了学费。”
  柳子函更正道:“不是学费,是餐费。晚上吃不下太多,简便就行。”
  AA制,两人各吃各的,泾渭分明。柳子函面前是一撮放在瓷盘中央的杂有腌肉和火腿丁的洋葱饭粒,外加一陶钵黄菇青椒西红柿和叫不出来名称的蔬菜乱炖,色彩斑斓得如同面对一条盘曲着的毒蛇。游蓝达是一只葡萄紫色的船形茄盒,内载着被番茄酱拌过的羊肉酱,加上汪着橄榄油的蝴蝶面,煞是好看。两人边吃边聊。
  游蓝达说:“怎么样?”
  柳子函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饭粒,洋葱炒得不很透,险些辣出眼泪,她囫囵咽下去说:“我先要搞清楚是在回答谁的问题,朋友,还是工作人员?”游蓝达不解:“这有什么不同吗?”
  柳子函说:“当然。朋友把好东西推荐给我吃,不好也得说好,不然就是对不起人,让人没面子。如果是工作关系,另当别论。”
  游蓝达说:“在工作时间,我是您的翻译兼陪同。现在是私人时间,我是您的朋友。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到真话。”
  柳子函沉吟了一下:“还……行吧。”游蓝达说:“您的眼睛出卖了您。”柳子函不小心嚼开了一颗苦蓝莓,龇牙咧嘴,心想可惜没有镜子,不然一定能看到半截舌头像涂了紫药水。她赶忙分泌口水稀释酸涩,口齿不清地说:“此话……怎讲?”
  游蓝达说:“我是学过一点儿读心术的。人说假话的时候,眼神会向一个遥远的地方飘去。很遗憾,您刚才就是那个样子。”
  柳子函被人揪住把柄,不甘心地辩解道:“我的眼神即使是向遥远的地方飘去,那也是因为我想起了往事,和真话无关。”
  游蓝达说:“什么往事?”柳子函说:“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游蓝达说:“在今天的谈话里牵涉到了这个名词,我也不知道自己翻译得对不对。我说人变成了一株树木和草。”
  柳子函说:“我给你讲一个和植物人有关的故事吧。它发生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
  游蓝达说:“很好。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爱听往事,越是年代久远越感兴趣。只是如果我不明白,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
  我和我的战友黄莺儿写了血书,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当卫生员。
  黄莺儿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吗?
  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你们非常愿意当卫生员吗?
  不。我们一点儿都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要写血书呢?是用真正的血写的吗?
  是的,血书是用真正的血写的。在那个时代,我们有时候会做一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看起来是那样坚决,那样自愿,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很有点费解。
  我同意,费解。但那时就是那个样子。
  好了,我知道了,你和你美丽的战友并不想当卫生员,但是你们很狡猾地说了假话。 哦,你这样理解那时的我们,我很遗憾。并不是“狡猾”。
  那你希望我怎样来理解你们呢?
  一种为了理想的实现而制造的小小策略。
  好的,你说服了我,我同意了。请继续说下去吧。
  可能是我们的血不够虔诚吧,结果,我和黄莺儿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没有当上演出队队员,我没有当上通信兵。我们被分配到了不同的野战医院。
  血不够虔诚,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几十年的岁月里,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真的?几十年前的秘密?就像葡萄汁变成了红酒贮藏在橡木桶里?我很好奇,甚至感动。请说出你的秘密。正确地讲,是你们的秘密。临分手的时候,黄莺儿对柳子函说:“J唉!都怪我,也许,用错了血。”
  柳子函打着背包,重复着背包带“三横压两竖”的口诀,宽慰黄莺儿说:“血还有什么错不错的?这就是命运。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黄莺儿看看身边没有旁人,惝声说:“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血?”
  柳子函吓了一跳,说:“难道你用的不是人血?我记得你当时一个人在屋子里,我还给你把着门,你也没有机会杀只鸡啊!”
  黄莺儿说:“不是鸡血,是经血。你忘了我当时正好肚子痛?”
  柳子函捶胸顿足,咬牙切齿道:“天哪!黄莺儿,你怎么能想出这种鬼主意?就算你想出了,你也不能真做啊!就算你真做了,你也不该告诉我!就算你告诉我了,也不能这样理直气壮啊!让我一辈子不知道这件倒霉的事儿多好!肮脏啊肮脏!”
  黄莺儿镇静地回答:“没有什么可肮脏的。都是血。你不能说刷牙出的血就不干净,眼泪哭出的血就不金贵。难道只有胳膊和手指尖的血才是热的?血是活的,流到哪儿算哪儿,流多了会丧命。哪儿的血都是红宝石。”
  柳子函吃惊地看了看黄莺儿,她原本细弱的身体,在部队大米白面的滋养下,如浇了水的旱地小白杨,身姿挺拔顾盼生辉,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姑娘。柳子函把背包带最后一道横绳煞得嵌入棉花被,保证颠簸五百里路也不会散。
  谢谢你告诉我你们的秘密。秘密会把人黏结。我能够接受这个推理,血都是热的。你们很想分到一起吗?游蓝达问。
  那当然。我们是好朋友。不过,分别也在意料之中,我们并不太失望。毕竟军人是没有办法主宰自己命运的。
  好了,我不再打断你。请你继续说下去。你和你美丽的女战友,不得不分离。
  是的。她们分开了。
  佟腊风说:“你们的这点小把戏,还想蒙住我?声东击西,这是兵法里常用的招数。你们不是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端屎端尿吗?我成全你们。”
  柳子函心想:谢天谢地!只要你不把血书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分到天涯海角我都没意见。她们分到了不同的医院,柳子函在炊事班,黄莺儿是护理员。刚开始还有书信往来,那时候士兵通信不用贴邮票,只要在信封上面盖一个三角形的军用邮戳,就可以放飞问候。后来,制度改革了,战士的信也要贴邮票。列兵每月的津贴费是六块钱,女兵加发七角五分钱的卫生费,归拢到一起,合成现在的货币,也不到一美元。邮票贴多了也是不小的开销,不知道有多少纯真的友谊,在信封上夭折。
  好在当兵的人,就是彼此不通信,也大致知道前进的步伐。所有的兵都要从最基层干起,不许谈恋爱,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你要等到兵役服满了,多年的苦媳熬成婆,提了干部,穿上四个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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