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人对黑人多半是有偏见的,我估计她当时没有其他的法子,才走了这条路。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在异国他乡想有所发展,是非常艰难的。她先是开洗衣作坊,后来开中餐馆,勉强度日。我在这样一个贫寒的环境里长大,受尽屈辱和歧视。后来,我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一路读下去,直到成为博士。你知道我的名字的来意吗?”
  柳子函目瞪口呆,不知道在这位非常现代的Y国女子身上,还有着苦难的家史。她说:“游蓝达,你的生父姓游吗?也许,这是你母亲对你的一个交代,一个纪念。”
  游蓝达摇摇头说:“不是。我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的父亲,母亲从骨子里对我有着深深的拒绝和敌意。游蓝达是西班牙语,本意是指不可亵渎的紫罗兰,引申义是指气质高雅、可静可动的女子。”
  柳子函说:“紫罗兰,名花啊。”
  游蓝达纠正道:“不是那种在庭院中生长的高贵的紫罗兰,而是野生非洲的紫罗兰。单薄、脆弱,代表纯洁的爱。它的花很小,像一枚枚被人践踏的鞋钉,渴望理想的归宿。”
  柳子函念叨着:“游蓝达游蓝达……”揣摩着这其中的丰富寓意。
  游蓝达一反平曰将自己严密封闭的常态,打开话匣子,说:“你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吗?”
  柳子函苦笑着说:“我哪里会知道?”
  游蓝达说:“是的。你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叫瑰拉。如果一定要翻成中文,就是玫瑰的瑰,拉是手拉手的拉。听完你的故事,我也许会给她打一个电话。”
  柳子函说:“手拉手的玫瑰,这个意象在中文里还是挺美好的。”
  游蓝达冷笑道:“可惜它在西文里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美好,它是杀手的意思。”
  柳子函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家人可真够古怪的,女儿叫紫罗兰,当妈的叫杀手。不过,萍水相逢,随着回国日近,这些都会遗忘在滚滚红尘中。
  吃到这会儿,游蓝达才猛然发现,其实一直都是她的长柄勺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中游弋,柳子函几乎一点儿没动。游蓝达问:“你怎么不吃?”
  柳子函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毫无食欲。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病了。”
  游蓝达停了勺子,担忧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明天我们还有长途飞行,到了Y国首都之后,还有密集的官方活动,然后会见媒体。之后,你就要回国,那将又是一段漫长枯燥的旅程。这可如何是好?也许是我们今天在艾滋病院受到了秽气污染?”
  柳子函说:“不要瞎猜,尤其不要赖上人家艾滋病院。我估计主要是这一顿顿的外国饭,让我的肠胃开始造反了。回到中国,吃上几顿面条……我说的是真正的中国炸酱面,不是什么瞒天过海的意大利通心粉。接下来是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注意啊,我说的是那种滚着红油的麻辣鲜调制出来的正宗天府菜,不是你们这里中餐馆改良过的甜得发腻的所谓川菜……”柳子函说到神往处,不由得口舌生津,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游蓝达歉然道:“对不起呀,是我考虑不周。我已经习惯了Y国的饮食,觉得您好不容易到这里来一趟,就五花八门地都吃一通,虽然不一定可口,但风味各异,也算是出国的收获之一。如果您想吃中餐。回国后来日方长,所以自作主张地让您一直吃外国饭菜,我以为这会有益于您的工作,却不想您的胃提抗议了。这样吧……”游蓝达偏着头,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请您吃一顿真正的中国饭,有红得像喷薄欲出的岩浆一样的郫县豆瓣,有来自中国山东的大葱和东北的酸菜……”
  柳子函真恨自己不争气,这么大岁数了,又是代表中国人出访,应该静若处子宠辱不惊才对,不想甫一听到这些中国菜肴的名字,就两眼放光像抽了鸦片似的神采奕奕起来:“真的有这样的饭菜?”她生怕这是虚晃一枪画饼充饥。
  “真的有。我们这就去吧。”游蓝达站起身来,把饭费和小费压在盘子底下。
  柳子函说:“别呀,我来付自己那一份儿。”
  游蓝达说:“您几乎没吃,不必付。不然,我会不好意思的。”
  柳子函于是作罢。两人出了这家饭店,先是乘出租,后又沿着一条马路步行了一小段,这才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街,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中国汉字“堂香”。
  游蓝达说:“我已经吃饱了,就给您单点一碗面条,乃此店的镇店之宝,完全是传统的中国口味。”
  柳子函点头称是。她知道中餐在国外是比较贵的,自己马上就要回国了,有什么嗜好都等回到老家再一并解决,此行先救燃眉之急。
  进得店来,一个庞大的黑人女子走过来,亲热而夸张地和游蓝达打招呼,看来游蓝达可能常引人到这里来,熟门熟路。游蓝达向她提出要求,详尽地描述着,可能是需要在面条里重用作料,黑人女招待频频点头,头上无数的小发卷也跟着晃动,好像一池蝌蚪嬉戏。听罢,她到后厨传信去了。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这间中餐馆里人不很多,符合游蓝达所说的三分之一人群规则。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老的男性黑人把面条端了出来。
  “你嚎!”他说。
  柳子函吓了一跳,面条虽是家乡故知,但从一个黑人手里接过来,就有点不同寻常。那双手的背部皮肤很黑,好像是煤精雕刻而成,手掌的皮肤就浅淡多了,如同一种鱼的肚腹。特别是那旬中文问候语从翻卷着的厚厚嘴唇中进出来,把“好”说成“嚎”,好像在邀请柳子函唱卡拉0K。
  老黑人对着游蓝达一通情绪热烈的表白,游蓝达也不停地应答着。他似乎提出了一个恳求,被游蓝达拒绝。交流了好一会儿,老黑人才退下。柳子函心想这家店招待客人真够热情,难怪游蓝达成了回头客。柳子函也不客气了,风卷残云地品尝着地道的中国面条,口齿不清地问:“他跟你说什么?”
  游蓝达说:“他说这碗面是老板娘亲自做的,因我特别叮嘱了要真材实料,所以非常美味。他希望你能满意。”
  柳子函口中塞着半缕面条,实在不宜多言语,还是忍不住说:“非常好吃,非常地道,我的病都好了一半……不不,不是一半,是三分之二……”
  游蓝达嘻嘻笑着说:“那就好。我让他们特地多放了鲜姜。这里的姜都是从中国定购的。与Y国那些淡而无味的姜片,完全不同。”
  柳子函用舌头搜索着口腔的余香,说:“吃出来了。是咱们的姜,还是老姜。”
  游蓝达说:“看到你这样开心,我非常高兴。这也算是我为了你尽了一点儿小小的心意。”
  两人正说着,老黑人又出来了,这一次,好像有点气急败坏,不停地和游蓝达说着什么。游蓝达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老黑人只好非常失望地退回到后厨房。
  柳子函不解,为什么这一碗面条居然这样一波三折。她问游蓝达:“出了什么麻烦吗?”
  “哦,没有。他说老板娘很想见见我,我说我正在工作,现在不是一个见面的好机会。等我送走了你,我会专程到这里来见她。”游蓝达答复。
  柳子函明白了,游蓝达作为华裔,一定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愿意同她搞好关系,以后多带客人来。
  吃完了面条,柳予函抹抹嘴,浑身舒坦,疲倦和乡愁,都被这碗喷香的面条驱逐~净。兴致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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