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他起身去客厅。重新躺在旨邑身边时,手里多了一个奖杯,说法国颁给他骑士奖,他无需翻译做了答谢报告,掌声如雷。她盲人似的小心摸索奖杯,被这个极具艺术美感的凯旋门雕塑吸引了,或许真正吸引她的是他获得的美誉,因为她将眼光投向他,含情聚恋,骄傲无比。
  “有人鄙薄,说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人用比必要的词语更多的词语,说出比他知道的东西更多的东西。有本书专写私德极糟的知识分子,说他们会钻道德相对主义的空子。”旨邑说道,手仍在摸索奖杯。
  “知识分子的天职是保持独立的人格,做社会的良心和监督者。”他像她摸索奖杯那样摸索她的躯体,讲起道理来,脸上光芒四射。后又涉及本雅明、尼采、弗洛伊德……她很钦佩他了。回想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旨邑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知识)的芬芳,她甚至很想为他(知识分子)洗头,接吻时不再想他焦黄的牙齿。于是她动情地笑了。她的笑惊动了他。他醒来又细致地抚摸她,说起酒店相遇的那一刻,她那样无助(惊魂未定),正是那种无助吸引了他。
  一个人刹那间的无助,可以成为对方爱的理由。
  她感到这个说法新鲜极了。
  他早已结婚生子,这很普通。出乎旨邑意料的是,他还有前妻。关于前妻,他说得很多。他们并不相爱。出于责任心,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婚的,就像被捆的人忽被松绑。对于这个已成往事,且已老去的女人(她比水荆秋大一岁),旨邑兴趣不大,她很想知道他的现妻梅卡玛是怎样的女人(是否漂亮温柔,做那事时是否很会讨他欢心),又怕太清楚了自己难受(那个模糊画面已经像只风筝,不断地在她脑海里飘浮)。他避而不谈现任妻子。
  他研究历史,教历史。一个患臆想症的本科生将他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他自杀。一个画油画的有夫之妇热烈追求他,不惜先离婚,后辞职,跑到哈尔滨来。那时,他正与梅卡玛同居。画家曾一度搅乱了他的生活。不过,梅卡玛曾与他共患难,在他精神面临崩溃的特殊时期,她用坚定的爱将他抚慰。他说的“特殊”,与一次动乱有关,与死亡有关,与一个人的信仰有关。他说有机会再跟她细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做到)。旨邑不忍追问(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调节气氛,问他是否曾用英语谈恋爱。他说他只喜欢中国姑娘,像旨邑这样不依靠大胸便产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觉得他并不憨钝,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说话的技巧,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这方面几乎不可能有破绽了。不过,旨邑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尽管他的话值得怀疑),这比他说喜欢外国女人舒服多了。他获得鼓励,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又对她珍爱了一番。
  
  究竟有些不一样了。即便长沙仍是秋天,玉器店并无二致,赝品的光泽不减,登门的顾客不增——旨邑还是感到生命强烈的变化。即便水荆秋使君有妇,和田玉已是别人囊中之物,毕竟她拥有抚摸权、使用权。她抚摸着,使用着,他就是她的,他永远浸染她的温度与颜色,她成为他这块玉上的浸色。无论是玉,还是感情,都只能活着拥有,死不能带去,如此一想,她觉得和梅卡玛平起平坐,甚至是略胜一筹了——如果水荆秋说的不假,梅卡玛早不戴他这块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属与义务关系,他们几乎是不相干的两种物体。更何况好玉还得配良人,梅卡玛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荆秋这块好玉(也许在她心目中只是普通石头),如何早摩挲,晚捏拿,无故玉不弃身,与之性灵相通,丝丝入扣,体会和谐与美妙。
  旨邑感到冷,像那只已婚的手,造成颤栗。立冬了。缝隙里进来的风格外刁钻。她的自由是水荆秋告诉她的。她不喜欢听。她情愿他说:“你是不自由的,你是我的!”她知道他的暗示。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仍然刺伤了她。听起来他是为了她(他有妻子这对她不公平,他无权,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如果她有别的感情,他用不着负疚)。她十分清楚男人的用意。她惟独不愿对水荆秋使用聪明——她相信他是心怀苦衷地爱她。面对他,她愿意拔掉咬人的锋利牙齿,毁掉刻薄的心肠,扭转鄙夷的眼光,她要宽厚,温和,善解人意——要比梅卡玛更女人。
  事实上,旨邑并不清楚爱是什么。爱,或者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
  谢不周撩起帘子进来,旨邑是惊喜的。他们几乎有一个月没碰面了。他仍是个粗犷的髯夫。旨邑知道,谢不周找上门来,就是想她了。旨邑认识谢不周时,他下海捞了点,当时,他说老婆在美国读书。严格讲谢不周并没有骗旨邑,他在北京结过婚,离了,把当医生的前妻送到英国留学,花尽了全部的积蓄;到长沙潦倒时,湖北女孩吕霜毅然和他结了婚,后来他搞地产策划赚了,把吕霜送到美国学金融,又花了很多钱。吕霜尚未学成归来,他遇到搞期货的长沙姑娘史今。事实上,旨邑认识他时,他已经第二次离婚了(妻子从美国回来后坚决离婚),正和史今同居。史今二十六岁的处女身给了他,他对处女十分尽责。
  男人普遍没有贞操感,但常以责任感自豪。也许,贞操感的丧失,导致男人失去身体与灵魂的家园。旨邑遇到的全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包括水荆秋、谢不周),而这拨人几乎都在九十年代离了一遍婚,到二十世纪末,已全部完成再婚的仪式。二婚的死守着家庭,撑死也不再离,没离过婚的拉着原配粗糙的手惺惺相惜(只剩下做秀的分了)。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与天斗地斗,坚决不和老婆斗——这直接影响了旨邑的婚姻大事(她喜欢离婚男人,优秀的男人应该有离婚史)。
  谢不周离过婚并且独身(同居不算婚姻),这个独身但不自由的男人一眼就看穿旨邑的结实屁股恰到好处(他几乎生气她身材总这么好,屁股总是挑衅),瓜子脸似乎瘦了(她身上的柔弱与野性奇怪地混合,说不出的滋味),更显得桀骜不驯。
  谢不周进门只是一味看橱窗里的赝品。
   “又情窦初开了?” 旨邑嘲弄他(他隔一阵就要从这儿买走一两件女人佩戴的东西)。
  “生意不错,假JB东西还是有市场。” 谢不周说(意味深长)。
  “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愈深,就越发现它的浅薄无趣。当然,只要你不去想它是假的,它就和真的一样。为什么非要去鉴别真假,让自己不快乐?”
  “老夫才无趣,尽吃闭门羹。以后别JB不打招呼就关门。”
  “去藏区了,没有信号。近段性生活还愉快?”旨邑招呼他在仿晚清风格的桌椅旁坐下。
  “睡康巴汉子了么?老夫要是女人,一定会尝尝。”旨邑永远不能从谢不周的话语和他的表情里判断出什么。
  “没有。净身行走。你既已知道男人的快活,该体会女人的苦。你满脑子混沌欲望。”
  “真JB白去了。男人的苦你不知道。我他妈想你你信吗?”谢不周转身面对橱窗,盯住一只小玉猪。
  旨邑闪到一边接电话。
  谢不周一撩帘子就走了(他从不说再见)。
  
  旨邑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自己)——他要呈现他对她的价值。而旨邑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且最好结果,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当然在现阶段,这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他们相互想念,想到身体近乎燃烧。任何人都无法分析清楚欲望的属性。他们自己归类于爱。简单的情欲是不存在嫉妒的,而强烈的嫉妒撞击着旨邑。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撕咬自己。尤其是在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短信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整夜都不能入睡。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是独自睡的,几年来几乎没有性生活)。“几乎”这个词太过暧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久,直到他发誓除了旨邑,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那事。但事后旨邑反而后悔了,可怜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抚慰梅卡玛(和她做那事),但别告诉她,要永远瞒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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