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本来是留给你大年夜看的。我想陪伴你,让你感到我在你身边。欠你太多,我常常为此心疼。”
  她箍紧他,觉得他的腰比以前粗,体重有所增加。
  “压在花瓶底下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高原上你第一次抱我的地方,你的手还伸到我屁股底下耍流氓。”她还是乐于说起他留下的东西,那是促使她来见他的主要原因。他眯起眼得意地笑,说是大清早他特地拍下来送给她的。又说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头,他的手绝对不会伸到那样的地方去。他为他的手感到羞涩,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头,她也不会和一个陌生人拥抱,并默许他的手插到她屁股底下。
  回忆是甜蜜的,时间因此溜得更快。没等到他们的身体冷却,他匆匆走了。旨邑上街溜达,才真正看清哈尔滨的样子。春节还在继续,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街边很多随意堆起的雪人。每见到一个女人,旨邑就想那是不是梅卡玛,或是梅卡玛的类型。类型很重要,代表水荆秋的品位。旨邑一会儿想象梅短发卷曲,烫染成暗黄色;一会儿又想她可能是头发蓬松的长发女人。她是前卫时髦的,也可能是传统精致的,干练泼辣,或者稳重典雅。旨邑满脑子都是梅卡玛,走在属于梅卡玛的城市与街道,她感到一种侵犯者的隐隐快感。梅卡玛的气息在空气里飘。那些美容院、超级市场、干洗店、麦当劳以及邮政报刊亭、新华书店,都有梅卡玛的影子。包括脚下这条人行道,很可能是梅卡玛经常走过的路。梅卡玛和水荆秋。他们一家三口。这是他们的世界。旨邑感到自己就像鬼子进村,端着刺刀鬼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水荆秋第二天下午匆匆来了。他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得以从家里走出来和她幽会。旨邑不再用刻薄话损他。他正为伟大的爱情冒着巨大的危险,她不想把他降为猥琐的偷情者。尽管二者区别模糊。但是,一旦他抽身离开她,回到他的家里,回到梅卡玛的身边,她立即认定他是猥琐的偷情者,是一只偷嘴的猫。如果猫看见鱼发抖,那绝对不是爱,而是食欲。它吃完后舔干净嘴巴,用前爪洗面,用土掩埋自己的排泄物,转身迈着雍容华贵的猫步,陡然间庞大如虎。他从容面对梅卡玛时,他们更像一对名副其实的狗男女,打着婚姻的幌子彼此占有与囚禁对方,卖着责任的招牌菜,惨淡经营寥落的家庭餐馆。他们的父母、儿子、亲人和朋友,以及社会这个空虚的衔头,是这个餐馆的所有主顾。他们的婚姻对所罗列的每一个人(包括社会)都负有责任,他们那条婚姻的百足虫,得以死而不僵。
  不过,待再一次见到水荆秋时,她又重新理解了他,他心力交瘁的样子唤起她的温柔与献身精神。
  旨邑心存疑惑,她肯定爱和嫉妒血肉相连,如果她真的丝毫不嫉妒,他相信她爱他吗?
  旨邑回长沙之前,他带她去看了一次冰雕与雪雕展,她很高兴他有大半夜属于她。夜色掩盖下,他敢于牵起她的手,再有帽子和围巾的遮挡,他敢于搂着她的腰,侧低脸迎吻她。他们混在人群中,落落大方,看不出任何偷情者的迹象。她喜欢他紧紧地搂着她,避闪人潮,像掩护撤退的战友,或者战争中生死一线的恋人。她幻想这个夜晚永无止境,他和她一生就这样走下去。冰雪雕刻的艺术品像炮弹一样在他们周围不断炸响,光芒耀眼,她视死如归,紧偎在他的怀里。人如流水,他们跋涉其中。只有一次他们被冲散了,但他很快抓住了她,用双手把她圈得更紧。耳边闹哄哄的,连衣服的磨擦也融会成一种强大、特别的声响,脚下则兵荒马乱,白天融化的雪水冻成冰,一个人滑倒,要波及几个人跟着立不住脚。他稳步前行,她脚下打滑时,他就整个把她抱起来。他们走到桥头,人忽然密集得不可思议,前面拥挤不动,而后面的人仍在推进,桥上的人墙越来越结实,肌肉越压越紧。他们被挤到桥栏边。更多的压力逼过来,埋怨的叫嚣已经变成恐慌的叫喊,有人哭,但很快哭不出声音,紧接着有人跌倒了,更多的人跌倒了,后面的人机器一样碾过去。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情况危在旦夕。他急问,会游泳吗?她点点头,她也吓坏了。他说快跳。她抽不出身。他像卸下自己的胳膊一样痛苦艰难,一只手撑着栏杆,一只手把她往上提,然而并没有空间使劲。她从不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臃肿笨拙,这样无能为力。她眼泪早流下来了,但她没有哭,她顽强地配合他的手,终于翻到了桥栏那边。他说,快,别怕,我马上跳下来。她不跳,脚尖踮着一线桥沿,使劲拽他,像从泥泞里往外拔千斤重物,或者要连根拔起一棵树,绝望地看着他越陷越深,似乎马上就要被淹没过去。但是,他突然冒出了头(他不知道他踩在别人的身上),顽强地挣扎,他已经不能正常翻过去,上半身倒悬在栏杆外,缓慢地拔出两条腿。她扯他的腿,却只是扯动了裤脚,手还碰到他小腿上黏糊的东西,然后只听他喊了一声“旨邑快跳”,便撒手跌了下去。她紧跟着跳下来,一起落在河里。
  所幸河面不宽,他拽着她游,后来几乎是托着她。他们很快上了岸,冻得不能说话。她是个从没经历过这种寒冷的南方人,光着脚,一身水,根本拖不动脚,他也踉踉跄跄,但他背起了她。他们很快打了一辆的士,呼啸着开往酒店。他先把她脱了捂在被子里,用热毛巾给她擦干身体。她哆嗦着指着他的腿,他这才发现小腿被剜掉一块肉,多处擦伤,正在流血。他让酒店送来简单的药物和纱布,将他们的衣服交给酒店干洗,请他们明天早上送到房间,然后才在她的身边躺下来,对她说:“今晚我不走了。”她说:“明天你怎么交待?”他说:“不管了,死也要陪你。”
  
  旨邑从前所见的栀子花都是开在树上,并且花叶相对肥硕,现在的湘江边上,竟有贴着地面生长的栀子花,紧紧密密地把草地都染白了,仿佛积了一层雪,香味随风飘散,闻之神清气爽。暴雨过后的湘江混浊,江水流动。湘江大桥上车流不息。洗干净了的云彩晾在岳麓山头。岳麓山在长沙的西面,在旨邑住处的对面,是她阳台外的第一片风景。在长沙呆了几年,她亲眼见过岳麓山春季绿意逼人,秋时霜叶红于二月花,冬日玉树琼枝,银装素裹。
  有天傍晚,旨邑和谢不周在湘江边吃完鲷子鱼,到橘子洲头听浪涛拍岸,谢不周表达了他对毛主席的热爱,自诩他能背诸多主席的诗。
  此刻,江水绵绵,垂柳悠悠。旨邑坐在爱晚亭里,眺望了很久。然而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心不在焉。她先是想起谢不周的有趣,一笑而过;接着又想起他们关于知识分子德行的争执,她从心底里否定谢不周的看法。对于她来说,常常回忆春节期间的那次危险经历,是莫大的幸福。她也越发坚信,有那个夜晚的存在,除了水荆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赢得她的心灵和肉体。那件事像她生命中一个永远啃不完、吃不腻的甜饼。
  他们第二天早上从电视上得知结果,那次事故死伤惨重,有的淹死在河里,一部分人被踩得血肉模糊。如果不是水荆秋,她可能死了。也可能他们一起死了。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她时时想起他说“死也要陪你”,没有什么比死更能证明爱情。她不知道他回家怎么向梅卡玛撒谎。她第一次没有嫉妒,她觉得她这一生都满足了。后来他再到长沙来,她看见他腿上的疤痕,她知道它永远不会消失。
  更早前,秦半两的爷爷把钱币带回北京,直到如今还没有下文。秦半两的爷爷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博物馆以及被发现与挖掘的墓地,其次是古玩市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得一个活着的人,对死亡以及故去的事物兴趣如此浓厚。旨邑经历过生死体验,对生命的认识原本就有些不同,秦半两带她去博物馆看完马王堆汉墓之后,震惊之余,她理解那种不可言说的吸引力,也迷上此道。
  即便是墓地移置到了博物馆内,四周的阴冷仍然异样。她不得不拽住秦半两的手。
  “两千一百多年以前,墓室的女主人辛追(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妻子),死时约五十岁。据说1972年,她的遗体从墓葬中出土时,全身润泽,皮肤覆盖完整,毛发尚在,指、趾纹路清晰,部分关节可以活动,软组织尚有弹性,几乎与新鲜尸体相似。这是世界上首次发现历史悠久的湿尸,出土后震惊世界,它既不同于木乃伊,又不同于尸腊和泥炭鞣尸,这种特殊类型的尸体,又是防腐学上的奇迹,搞得医学界十分震惊。女尸解剖后,躯体和内脏器官均陈列在特殊设计的地下室内。” 秦半两的外地朋友来长沙都要看这个,把他培养成一流的解说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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