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旨邑正要说话,突觉难受,巨大的饥饿感在胃部爆炸,几秒钟内迅速扩大,霎时间五脏六腑全不存在,腹腔仿佛一间空房子,产生空荡荡的回音。她饿得发慌,立刻喊了出来,紧接着从椅子上跌下来,晕倒在地。
  “我怎么了?”稻笫刚扶起旨邑,旨邑便醒了。
  “你病了吧。稻笫,你带旨邑去医院看病,然后送她回家休息。”原碧吩咐。
  稻笫刚扶旨邑上车,旨邑便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的声音几近惊慌:“宝贝,你没事吧?”旨邑碍于身边坐着稻笫,诧异于水荆秋的心灵感应,试探道:“怎么了?”水荆秋说:“还记得那个骗子吗?他刚给我打电话,说我有难了!我不怕什么难,最担心的是你,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旨邑一听如此玄妙,心里涌起不祥:“我刚刚突然死了,现在又活了,正去医院看病。”水荆秋万分焦灼:“宝贝,你怎么了?哪里疼?”旨邑说:“晕倒了,看完医生再给你电话。”
  稻笫半拥着旨邑,感受到她的柔弱乏力以及本质上健康弹性的身体。她嗅着旨邑散发的气息,眼望前方问道:“以前常晕倒吗?”旨邑答:“从来不。”稻笫说:“定是试衣服太累了。”旨邑有气无力:“死可能就是这样吧,两眼一黑,就完了。”
  稻笫说已婚男人无法在身边照顾人:“我很会烧菜,炖汤,我妈教的,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旨邑一阵伤心,歪在稻笫的怀里。
  稻笫揽着她,看着她的发髻与绿玛瑙簪子。
  的士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减了一挡车速,不时偷看一眼。
  “如果我死了,我想埋在某座山头,当火车经过时,火车里的人能看见我的坟头开满白色的野菊花。那是我的爱人为我种的。”
  “好主意。我可以做到。”稻笫说道。
  旨邑感到稻笫揽她的手在用力,带来奇怪的柔软与舒适,旨邑反而坐直了身体。
  车很快到了人民医院。稻笫挂号缴费,将旨邑送进诊室,在走廊等候。
  老中医面色和蔼,问旨邑哪里不舒服。旨邑说无故晕倒,浑身无力。老中医把脉一搭,闭眼静坐,忽睁眼问道:“姑娘结婚没有?”旨邑一愣:“没有。”老中医又问:“有男朋友没有?”旨邑想了想,答:“有。”老中医说:“你有喜了。”旨邑脱口而出:“不可能!”老中医道:“千真万确。去做妇科检查吧。”
  稻笫见旨邑面色苍白,问诊断结果,旨邑答道:“没什么事,贫血,体弱,要我加强锻炼。你去原碧那边帮忙,我自己回家。”
  见稻笫走远,旨邑回头去做妇检。等候结果时,内心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她并非不信老中医的话,无非是想寻找推翻事实的机会。当她看到准确无误的科学检测结果时,并没有增加她对于怀孕事实的震惊度。她反而显得平静,抚摸腹部,理性地下了一个结论:“这是我的孩子。”她不免热泪盈眶,感到曾经幻想和水荆秋有个孩子的热忱并未消褪,如今一经激活,竟挟裹巨大的幸福之流冲将过来,她几乎跌倒。
  那是她第一次烧香拜佛,紧张又羞涩。她许下关于孩子的愿。香灰掉在手背上,烫起了泡。她磕头时还在猜想菩萨的意思。金身莲花座,光芒四射,慈善大爱的面容让众生下跪诚拜信服。她在庙里买了一串佛珠。无论如何,她愿意把孩子看成菩萨所赐,上帝所予,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孩子的命运。
  
  水荆秋很晚才打来电话。他携妻带子在郊区度周末,极为不便,对她无时不惦念,无刻不担忧。旨邑相信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在汉营心念曹,分身乏术,两难舍,一个旨邑心怀感恩,另一个旨邑暗自讥讽。这个长了翅膀的男人,在全世界飞行,最终仍被日常俗世粘连。他必定没有料到,会有东西将他拉到日常之下,就像疯狂的年代,人们不相信自己崇拜的伟人也会拉屎。
  旨邑横卧沙发,手抚腹部,知道它是水荆秋的难题,他如何来解,她没有把握。他绝不可能马上做出回应。也许他们需要漫长的斗争。她甚至预料他会毁她求全。她的思想左冲右突,全无对策,反而从容笃定,持孕妇的仪态与语调跟水荆秋说话,显得慢悠、负重,生死两茫茫。
  “没事吧?”水荆秋问。
  旨邑平静地回答:“有事。”
  “怎么了?”
  “有喜了。”
  旨邑说完,紧张等待水荆秋的反应。水荆秋“啊”了一声,仿佛掉进了深渊,沉寂片刻,说,不可能吧。旨邑问他什么意思。水荆秋说不是安全期么。旨邑现在不想讨论安全期是否安全,这犹如果实面前谈论花朵,无关痛痒。她始终把握住问题的关键:她的确“有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如拉开厚密的窗帘,水荆秋开口了。他问她对此事的想法。旨邑回答她想生下来,她喜欢孩子,更何况是和他的孩子,她梦想的孩子。她说得近乎抽泣,水荆秋回答他知道,他都懂,如果不是现实处境,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高兴非常,但眼下真是毫无退路:“宝贝,你要生下孩子,叫我如何做人?我无法对你和孩子负责,在现在的情况下,我更不能抛妻弃子,你这等于取我的命。”旨邑刻薄道:“什么情况下可以抛妻弃子?我不会去要求你怎么做。”水荆秋急得团团转,声音也似在来回踱步:“呃……呃,你这孩子,尽逼迫我,你该为你自己着想,这也是毁你自己呀!听我说宝贝,你才三十岁,还有很多机会。我的生活已经很糟糕了……呃……叫我怎么说呀!”
  水荆秋似有难言之隐,然而旨邑太自我专注,完全失去了先前那种对信息的敏感捕捉与判断,她甚至认为水荆秋说任何话都只是为了叫她拿掉孩子。她言之凿凿,说如果做掉孩子,将无法怀孕,这也是医生的警告。水荆秋呃声不断,仿佛出了生理毛病,他似乎整个身体淹没水中,只剩脑袋浮在水面。他瓮声瓮气,说现今科学发达,生活水平不错,一定能调理好,对身体及将来生育不会有什么影响。许是穷极无措,他愚蠢例举梅卡玛做过两次人流以后再怀孕生子的事实,惹得旨邑更为不快,说道:“现在拿我和梅卡玛比,你的梅卡玛是女人的标准吗?我不需要榜样,我不需要和她取得一致。”
  与水荆秋通话前,旨邑并没有完全想清楚,是否把孩子生下来,倒是谈话的过程帮她理出了思路,好似一条水流,顺着水渠流到某个地方,在那里拾到了现成的答案。沟通达不成共识,不欢而散。
  她煮了鸡蛋面条,吃后躺下了,不敢乱动,害怕流产。一只飞虫停在白色天花板中间。银色吊灯上落了灰尘。屋子里空空荡荡。处境的狼狈使她脆弱无比。在这一瞬间,她原谅了许多的人和事,也改变了过去对原碧的看法。原碧的生活与爱情,原是比她真实幸福的,她从内心深处希望秦半两守在原碧身边,并以自己试图找回秦半两为耻。她不配拥有秦半两的爱,与他过去的种种,动情的、喜悦的、美好的、爱恋的,皆因腹中的小生命变得遥远渺小,隐约含痛。她在内心已经脱去大红绣绿、大俗大雅的时装,给自己披上了丧衣。脱去鲜艳的外壳,慢慢蜕变为一个慈祥的母亲,近在上午时为爱情而躁动的女人心,如今气息奄奄,属于母亲的强大脉搏正在起伏。仿佛一场巫术的道具,这个蜕变过程,需要一场眼泪,一片回忆,一次反省,一些设想,还有只有自己熟悉的阵痛——她感到秦半两早已深入肌体,剥离他,她将体无完肤。秦半两牵了她的手,是她放开了他。她讨厌后悔,竟也渴望从头再来,勇敢而无情地抛弃水荆秋,永不对已婚男人心存愧疚。她软弱无力,独自躺在结局里,再次认清自己与水荆秋之间的爱,她的忠贞,他的体贴,全是伪造。如果她现在知道一切将变成灾难,她现在便有充足的理由认定:精子有罪孽,胎儿有善恶。感情是胎儿手中的玩偶,胎儿并不是爱情的试金石。
  夜里九点多,稻笫来电,问旨邑身体如何,饭否,如若方便,她想前来拜访探望。旨邑欲知原碧后来的事情,便答没有问题,要稻笫顺便带点口味虾来,她想宵夜。阿喀琉斯见主人起来,摆尾欢喜。旨邑略作梳洗,只见镜中女人,与上午之时判若两人,眼神里青春明亮跳跃激情的光消失了,代之以平和慈祥宽厚,并且不在乎见稻笫时是否漂亮,只随便换了宽松棉质长裤,还担心裤腰过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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