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旨邑不想和他再谈孩子。这个从此“见到女人就恶心”的男人,将如何继续他与梅卡玛的夫妻生活?怀着鬼胎的教授将抱着贞操牌,排除干扰和梅卡玛温存,那是个悲壮的场面,历史教授一定为此羞愧万分。
旨邑意识活跃,暗含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她很快熄灭了怒火,缓缓说道:
“你恶心女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恶心的是你的孩子。你恶心你的精子。你恶心你的性冲动。你恶心你自己。可是,水教授,恶心不能解决问题。孩子不会因你的恶心而死。你为什么不去爱你的孩子,像我这样爱他们,像爱你活在世上的儿子那样爱他们?也许那样,我们就得救了。”
她左手停在腹部,替他们难过,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将人性的一面朝向他们。
阿喀琉斯尾巴轻摇,赞许似的看着旨邑。旨邑望着阿喀琉斯,眼泪流下来。
水荆秋教授依然粗鲁地挂断电话关了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狂笑不止。一瞬间泪流满面。她仍然愤怒,对他态度的愤怒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他没有让她心服的理由,只有逃避。
后来,她对着墙壁大骂,骂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伪君子,薄情寡义、虚假猥琐的斯文败类。她砸碎了茶杯。她扇自己耳光。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她发誓他休想与梅卡玛花前月下,恩爱情长,他更无资格再享天伦,他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对她的惨无人道的毁灭之上,他的家庭必须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复仇的快意使她脊背一阵凉甚一阵。她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
然而,正如我们所猜测的那样,在任何情况下,旨邑永远保持清醒与理性。她很快谴责自己的卑鄙,她鄙视对孩子下手。她爱孩子。她反对邪恶针对无辜。她只是在胸腔内完成多种报复,仇恨使她精疲力竭,头痛欲裂,奄奄一息,最后和泪昏睡过去。
她坐在江边的缓坡上。一艘运沙船慢慢行驶,船舷与水面几乎一致,仿佛正在下沉。天空难得一尘不染。天边有一团巨大的浓云。硫黄色的云缝中滤出橙色的光,贴在她狭长的背上。树林抹了同样颜色的边,树叶跳跃闪亮。毫无疑问,树林里,那干瘪了的松果一定无精打采,挂在精瘦的树上随风摆动;地面有深棕色的枯死蕨类、枯叶,踩到山毛榉果实的空空外壳,会有毕剥声响。如果泥土被雨水浸透,冷气透过鞋底往脚板底钻,一直凉到心里头去,证明即将进入南方的冬天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既孤苦伶仃,也无牵无挂。鸟儿仍然快乐,从一个枝丫跳到另一个枝丫,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没有鸟,冬天的树林就像病房一样了无生气。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岳麓山了。谢不周注视她的脸,很向往进岳麓山的样子。他看得见隐藏在她面孔里的别的思绪。她的头发更长了,披在狭长的背上。头发也瘦了。一张脸更加小巧。不论何时,她眼睛里总有坚强的冷光。这一切使他非常不好受。
他掏出一包烟,很不利索地抽出一根,点燃。ZIPPO打火机的清脆响声吸引了她。
“你也抽烟?”她问。在她印象中,他从不抽烟。
他不知其味地吸了两口,面容冷峻地说:“我一直抽烟。”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摇头。他接着说:“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仇恨。”她点点头:“我要用三条人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复他。”他说她傻,一生的仇恨比爱更累,更不用说仇恨及报复的价值:“无辩息谤,不争止怨,停止仇恨只需无爱。如果你还爱他,就多想他对你的好;如果你不爱他了,就更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来。”
她不想便宜他。她每天都在经受教授那穷凶极恶的话语鞭打。一想到他躲在开着橘色灯光的家庭中,像一个准备迎接战斗和冬天的鼹鼠,一边牢筑阵地,储存食物,一边磨刀霍霍,她一定要给他家里投上一颗炸弹,鱼死网破。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旨邑,你晕头了,你已经失去许多,不能再将自己搭进去了。一个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还会对谁负责?水荆秋或许是迫不得已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他有他的理由,正像你有你的理由一样。”他着急了,烟在他手里抖动。
她沉默不语,岿然不动。风掠起她的头发,她仿佛就要乘风而去。她想过了,如果失去孩子,她的生命便是全军覆没,余下她的肉身,不过是一截枯柴,烧了,也只是一缕青烟。即便谢不周是太阳,她也不是向阳花,不分青红皂白地追随太阳。生命以及生存的意义,并非太阳全部赋予。
“不周,求你一件事。”她说。
“你讲。”
“我死了,请你在我的坟头种上白色的野菊花。”
“没问题。但你不许做傻事。另外,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不许死在我的前头。”
“我说的是真的。”她严肃地看着他。
“算命先生说过,我命不长。人死了,一把灰,我的骨灰就撒在岳麓山上。”
旨邑道:“你的事情,史今来做比较合适。”
“我跟她谈分手了。”谢不周说。
太阳掉下去,橙色光晕消失,地上凉了。他们站起来,慢慢往回走。她左手停在并不突起的小腹,小心翼翼地避开坑洼。孩子呼喊正在草地上追逐的狗。她无力悲伤。谢不周像一团巨大的阴影。阴影随她沉默,脚步沉重有力。片刻,她有近乎草率地悲伤,接下来仍是仇恨。只有在想到孩子的时候,才会稍微平静。孩子使她恢复理性。
仇恨不能改变水荆秋的决定,仇恨不能让她的孩子合法出生,正常生活。法律从不规定,三十岁以后的未婚女人生孩子不受指责,并且孩子合法。没有女人为了孩子,惧怕可爱的乳房变成奶袋。
他们走过一排垂柳。一个亭子。一所幼儿园。她隔着铁栏栅瞄了一眼。沙丘。木马。滑梯。跷跷板。五颜六色的拼图。暮色中若隐若现。她很快扭转头,仿佛不堪入目。他理解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但无话可说。他隐藏内心的担忧,在她身边近乎冷淡。他是一只冷静的豹子,选择在合适的时候挺身而出。她偶尔看他一眼,像一片树叶对另一片树叶。他们那样不同,她感觉他和她似乎生长在同一棵树上,一起迎风,一起沐雨,一起翻卷阳光。任何时候,他都在她眼前,在另一根枝丫上。有他在,她就踏实,安静,连仇恨也像是一种久远的债。
他们走走停停,走黑了时间,走黑了天,吃完饭回到了她的住所。他让她在沙发躺好,给她榨了一杯新鲜橙汁。阿喀琉斯见到他,兴奋得在地上打滚。他检查她的冰箱,记下她需要添置的食品:牛奶、鸡蛋、水果等等。她喝了一口橙汁,忽然轻松,邪恶地自嘲道:“我经历的,不过是所有女人都经历的,有什么可悲伤的呢?若干年前,我可没想过会和教授级的有名男人这样快意恩仇。我们本是探讨精神,只是不小心涉及了肉体。所以现在,仍然要轻视肉体,不使肉体喧宾夺主。”
他正要为此说点什么,电话铃声打乱了他。她接通电话,声音像热胀冷缩的物体,又蜷成一团。电话不到一分钟便结束了。她在控制身体的颤抖。他意识到发生了重要的事情,问道:“水荆秋?怎么说?”她摇不动自己的头:“是医院通知手术时间。”他大吃一惊:“你要做掉?”她坐在那儿,做错事似的看着他,头发垂下来,落在膝盖上。她忍住不哭。然而,眼泪逼不回去,因为压迫更为狂涌。
他仍在惊诧中。他给她一个臂弯,让她放声哭。她却使用了他整个怀抱来完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泣。她双手抱救生圈似的搂着他,像失去玩具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他不动,只是抱着她,心都碎了。前妻吕霜决定与他分手时也这样哭过,那是她原谅他,但却无法和他续缘的痛苦与决绝;是她爱他,但又必须狠心舍弃他的爱恋与难舍。谢不周明白,旨邑要舍弃一双孩子,与吕霜舍弃他,在本质上毫无区别。面对吕霜对他的拒绝,他无能为力;旨邑的处境与悲伤使他同样悲伤。她需要照顾。他很想照顾她。
她哭了很久,把从前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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