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风过雨停,满树梨花落尽,水洗过的叶子微微颤栗,冷静而脆弱,凄婉又坚定。
  “知道吗?我真的爱他们。我舍不得他们。可是,我没有能力独自抚养他们。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不知道怎么教育他们,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弥补父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没有父亲要、没有父亲疼的孩子。我害怕。我害怕让他们卷入我的糟糕人生。我见过被父亲抛弃的孩子,那样脆弱、那样敏感、那样内向,天生胆小孤独。我怕他们不健康,我没有把握让他们快乐成长,怕我的错误使他们的生活不完整、不幸福。我怕我生下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不负责任。
  “不周,我能怎么办?即便我再也不能生孩子,我也认了,这是我的报应。他当恶人,把我毁了,我也曾想当恶人,把孩子生下来扔给他。可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毁我的孩子,不能拿我的孩子当报复工具。我爱我的孩子。我这辈子最后的孩子。我将永世愧疚,我是无能的母亲,不能给他们生命。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的生命。可我真的多想生下他们,多么想见到他们啊!这是我的罪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我的不幸的孩子。”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就像树上的积水滴滴嗒嗒,落到地上,慢慢渗透到他泥土一样的内心深处,他的心被浸湿了。
   “旨邑,你能这样想,真的很勇敢,很了不起。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他的话仿佛一棵新绿树苗从泥土里长出来,显示出茁壮成长的趋势。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赞赏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他似乎知道她需要人肯定与支持她的想法)。
  他那句“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激起了她内心的凄楚:除了水荆秋,谁会舍得这样一对孩子?旁观者为孩子都动了恻隐之心,惟独水荆秋要当恶人毁灭她和孩子们。他给予她最恶毒的毁灭。她将无能生育无能爱,倘若恨也无能,她那僵尸般的余生,会无比漫长,无比苍白。
  “不周,我不知道,之后,我该怎么活。我会每天计算孩子的天数,他们的出生日期,每年会记住他们长大了一岁,和谁的孩子同龄……他们不可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总有一天,我会疯掉。我会自杀。我会忍不住提把菜刀去砍他。”她说这些,声音也无缚鸡之力。
  “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我的意思是,我想当他们的父亲。”他面对她,冷峻且不容置疑。
  她听得清楚,一点都不吃惊。她了解他,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毫不奇怪。她甚至早就设想过这一幕。她满心感动,忍住眼泪,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才不成全你。”
  谢不周说道:“旨邑,你又刻薄我了。”
  旨邑没想到谢不周立刻领悟她的意思,本想接着说“你是要在我这里忏悔,弥补吕霜,弥补你过去对别人的伤害”,猛然觉得过分,她不忍更深地刺伤惟一守在她身边,呵护她的谢不周,他是她的依傍。
  “不周,我已经想清楚了。明天,你先陪我去庙里烧香,后天去医院。”她变得温顺。
  “在我心目中,你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谢不周有种奇怪的痛心。旨邑在软弱的时候,还要长出强大的刺。他真的不希望她总是坚强,总是理性。她太冷静,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爱——并非狭义的爱。她不单拒绝他当孩子的父亲,也拒绝了他的期盼。他想照顾她,呵护她,在她困苦的时候,不离开她。
  “我希望我就是你坟头的白色野菊花,日夜开放。”谢不周说道。
  白色野菊花开在他们的脑海里。
  “你要知道,人常会因美德而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她说话了。她想到她对于水荆秋而言的“美德”,以及面临的后果。不过,她并非为了“美德”,因而也不需要歌颂。既然他躲了,她找不到他,她也不必想方设法告诉他,她决定去屠杀他的孩子了。既如此,就让水荆秋终日生活在悬而未决的惊恐里,让他和他的声誉,如履薄冰。
  谢不周的头痛病犯了,极力忍耐与掩饰。他翻茶几上的书,胡画乱写。
  她则躺下去,翻《唐三彩》。阿喀琉斯趴在一边,眼睛在她和他之间转来转去。
  窗外飞机轰鸣声隐约。低飞的飞机信号灯闪烁,即将降落黄花机场。水荆秋说,直抵她的老巢。她记得,她求他来长沙看看怀孕的她,当面谈谈。他说他没有钱。她几欲气绝,他居然如此看低她,好像她在敲诈他。她怒不可遏,说道:“水荆秋,除了你的声誉以外,你有什么可敲诈的?钱吗?我真的比你多。我在乎你穷吗?我介意你已婚吗?你不过来看我,是钱的问题吗?我要求你带一百万来吗?好,我寄钱给你,求你过来看我一眼怎么样?”
  旨邑现在明白,水荆秋一早就打定主意,对她甩手不管。
  他们之间有个奇怪的规律:旨邑越意识到水荆秋的卑鄙龌龊,她的痛苦程度就越轻。
  尽管谈话期间,水荆秋也曾流眼泪,也曾悲伤,但他的残忍和卑鄙一直掩盖在激情和眼泪之下。她认为,他的眼泪是为他自己处境流的,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早晨,她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谢不周陪她去烧香。从外面看见那香火缭绕的景象,她忍不住悲伤。那飘散的愿望,那升腾的祈求,那芸芸众生的苦难,是否有神灵掌控?她一见菩萨尊容,立刻热泪盈眶,满腹冤屈,长跪不起。
  谢不周退到一旁。最近因为旨邑的事,头痛频繁,服药不像以前,收效甚微。他每夜起来去客厅吸烟,天刚亮便起床爬山。山顶上八面来风。
  从庙里出来,旨邑拉着谢不周的胳膊,举步艰难,仿佛上断头台之前的怯懦与恐惧。她问,她会不会得到宽恕,活着还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抽出那条胳膊围住她,说他第一次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有关她的未来。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枯叶落上她的头发。他拈到手里,搓得粉碎。
  “菩萨会原谅我吗?你相信生死轮回吗?”旨邑眼到之处,皆是伏地膜拜的躯体。真假难辨的和尚在兜售平安符。
  “你没有错,也没有恶。”谢不周拍拍她的背。剧烈的头痛使他头昏眼花。
  “头痛了?明天一定做检查。”她发现他的克制。
  “没事,遗传。我母亲也常犯头痛病。你没事了,我的头就不痛了。”他对自己很潦草。
  
  三颗白色的圆形药丸。是的,白色,不是其他任何颜色;圆的,不是方形,也非椭圆,更不是棱形。比平时常见的药丸要大,药片上刻着三个英文字母。她读了一遍,不明白它们代表的意义。她不想去弄清楚这些东西,她只是借此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医生要她在饭前空腹喝下它们,如流血过多,腹痛难忍以及其他意外情况时,马上来医院。当然,如果正常,三天后来医院服下另三颗药丸,孩子就会掉下来。也就是说,头三颗药丸,是用来杀死胎儿的。
  水已备好。玻璃杯盛着大半杯开水。如果跳进去能淹死就好。医生劝她手术终止妊娠。她不能忍受在手术台上叉开双腿的恐怖,她无法把这血腥的场面与做那事分开。正如她做那事的时候,总会想起手术。任何时候她都会想到要避孕(可卑鄙的水荆秋却怀疑她有意要受孕,怀疑她向他勒索,怀疑她用毁灭一生的代价来加害于他)。她临时改变人流方式,选择吃药。像服毒自杀。她听到医生对于一双孩子的惋惜。她们当然明白一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的原因。她们见识过千千万万。她们早就熟练轻松,如从一堆种子中挑选出坏掉的扔到垃圾桶一样。
  药片在旨邑发抖的手心。洁白无瑕。它们不是清心丸,不是止咳药,也不是感冒通,它们是杀手,全副武装,就地待命。它们将潜过曲折的通道,直抵目的地,在几小时内杀死全部的目标。那一双孩子,尚不知大难临头,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他们在梦中,躺在他们信赖的子宫里。
  她慢慢抬起手心,满面泪水无声无息。她缓慢地、诀别似的看着他,他以为她犹豫了,要放弃吃药了,内心欣喜若狂,正欲给予鼓励,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丸往嘴里一灌。他反应慢了,只拦住一条手臂及那空了的手心。她已经咽下去了,惊恐地望着他,他绝望地扭转头,一拳击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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