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原碧静坐台阶,背后一廊柱,上刻“惟楚有材”。她新剪了头发,精短、漆黑,上身米色紧衣,下身浅蓝肥裤,两眼苍茫。旨邑到她身后,她也不回头,说道:“说实话,谢不周那方面挺强,我就惦记他那个。”
旨邑在台阶另一头坐下,黑色短装皮夹克,灰白牛仔裤,黑靴长至膝盖,头发几乎及地。身后廊柱上刻有“于斯为盛”。旨邑眼望前方翠树掩映间,青瓦飞檐,雕梁画栋,只说道:“岳麓书院太冷清了。”
原碧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是你心里冷清吧。自我看到它那天起,没什么两样。你和谢不周到底什么关系?”旨邑一笑:“原碧,咱们虽然同窗几年,但并不真正了解。说是好友,更像敌人。彼此想靠近的时候,都会像刺猬一样张满身利刺。”
原碧听了这话,略有感动,但并不急于检讨自己,只听旨邑继续往下说道:“作为朋友我们极少坦诚以待。我承认我有虚荣好胜的时候,甚至会虚伪。在我相继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之后,我会珍惜我仅有的,包括你。”
“我又不是你的男人,有什么需要珍惜的。” 原碧干笑。
旨邑说:“我觉得自己很糟糕,但不想继续糟糕下去。谢不周说过,人要成为海。”
原碧装不下去,颇为动容地说道:“不是这样。你一直很优秀。老实说,我羡慕你的生活方式,羡慕你拥有的,也嫉妒你。我太狭隘了。”
旨邑摇摇头:“把我的人生换给你,你不一定会要。我已经死了一回。”旨邑将自己与水荆秋怀孕遭弃,如何服药杀死一双胎儿,如何从灾难中偷生,以及灾难后重拾生活信念,如何向秦半两撒谎等等,原原本本说将出来,原碧听得目瞪口呆。
“你好不愚蠢,为什么不把孩子生下来?早说给我听,我决不会让你那么做!你还是读书时的德性:貌似聪明!你做了多么遗憾的事情!”
“原碧,我是貌似聪明。过往的都一笔勾销吧,记点快乐的账。你问我与谢不周什么关系,可以告诉你,是生与死的关系。”旨邑起身,环顾四周,她感到周遭空气芬芳,能嗅到野菊花的味道。她想,春天来时,谢不周的骨灰一定会变成无数的白色野菊花,某一天,当她的骨灰撒在岳麓山上,也将变成无数的白色野菊花,他们一起开放,竞相怒放在对方的坟头,再也不必为谁去谁的坟头种栽白色野菊花而费心伤神。
婚外恋已被婚姻所腐蚀。旨邑在整理德玉阁时,脑海里蹦出这种想法。孤身打扫历经烽火的战场,不作依恋,亦无爱无怨,将剩余的古玩、玉器、首饰和零碎的赝品打包,无需清扫落尘,一口价沽给了同行。水荆秋送的物什、书籍,原本懒为收藏,现也一并收拢了,摘下“德玉阁”的牌匾,一起搁置书房。对人对己已无怜悯,只等早日起程,去西藏,去山穷水尽之处,去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
无论如何,她还想见水荆秋一面。自从她怀孕后,他就成了一个神秘的男人。她肯定他会来,那时候,他的精神面貌,言行打扮,定然独具匠心,也许别有风味。她给他发去一个信息,意思是她已经考虑清楚,不为难他了,请他陪她去医院手术。四个小时之后,她接到他的电话,声音颤栗,称她是伟大的女性,是他的恩人,是他心中美丽的爱人,他将在一周内忙完手上的事情,尔后来长沙。
这一日,旨邑洗去疲惫,薄施脂粉,淡扫柳眉,涂了浅淡眼影,亮色唇膏,挑出最鲜艳的衣服穿了,坐等水荆秋登门。家里也整理干净了,打点得祥和喜庆,花草叶茎都经过擦洗,绿得精神。然而,她内心很难平静。一种与爱情无关的激动使她思维活跃,与他会面的场景在脑海里交替变换。她感到水荆秋在激活她,他在击败谢不周,情绪已然泥沙俱下地占领她,内心邪恶的力量在滋长,她无法忘却那一双孩子,她必得还他颜色。
这一刻,她不信真有什么因果报应。越坏的恶人,在世上活得越轻松。如果说水荆秋有什么报应,这报应应该由她来掌握,由她来选择方式,由她来决定时间,由她来确定报应的程度。水荆秋好比食人鲨,不闻到血腥香味,绝不会游向她,如今既已骗他入网,一定要痛快地击中他的要害。
下午四点,水荆秋到了。旨邑大吃一惊,水荆秋化妆的技术远甚于她,他的样子极易让人相信,他背后有一位才华非凡的导演,和一位手艺高明的化妆师,为了增强感染力,他们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但见水荆秋脚步无力,身体重心下垂;乱发蓬松,似乎多日不曾梳理;胡子拉碴,恣意疯长;面容倦怠灰暗,最是那凄楚的眼神,仿佛痛苦了一千年。
然而,旨邑发现,他胖了,他身上增加的肉,削弱了他这个人物的悲伤感染力,导演们致命的疏忽将直接导致可能的不良结果,不过,倘使演员演技高超,也有弥补疏漏的可能。于是,旨邑仔细捕捉水荆秋的神情,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某种程度上,她已置身事外。
他进门颇不自在,紧张地扫视一圈,见屋子里并无异样,才放下手中的箱子,转过身看着她。她知道,他在害怕,仿佛身入龙潭虎穴。他的害怕绝非表演。她的鲜艳让他满腹狐疑。她则想,这就是我爱过的恶人?置我于死地的男人?瞧这七尺男儿,这著名学者,这模范丈夫,这般瑟瑟,如此可怜,灰头土脸,孱弱不堪,教人于心何忍?此时,更因为他笨重、愚钝、迟缓,他身上的肉便加重了他的孱弱感,像一位徒有其表的老人,满是岁月不饶人的无奈。
她想起以往他进门的样子,仿佛踩着快乐的弹簧,他们抱紧时仍会弹跳。
如果他的样子不是伪装,她将为自己给他造成的痛苦忏悔。但她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早已用心看清了他。她坚决不哭,扫了他的大箱子一眼,问道:“带这么多东西?要去哪里开会,顺道而来吧?”他抱住她,屏息不动,先自洒泪:“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苦受罪。我不是东西。”
她想,这眼泪与台词属于他自己,还是由导演安排?无论如何,还是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她几乎在这一刹那全部原谅他了。她想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让你受苦了,我们相爱,并非为了这样互相痛苦地折磨。”但她受尽委屈,不愿轻易动情。从他刚进门的刹那,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便确认,她并没有错爱他。
“我……我完全脱不了身来看你……你无法想象我的情况……”他的手围上她的腰,将她箍紧了,一只手慢慢地往她的屁股底下探寻。她的身体一颤,高原的那一幕像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她眼前绽放,她几乎要抱紧他嚎啕大哭。可是,烟花瞬即归于寂灭,只有过去经受的绝望痛苦,残留夜空。夜使她清醒并凛冽。
“我知道,你要出国,会见国际同行,要建新房子,忙于打理世俗事务。你需要精神与思想,你恶心使人向下的日常生活,你不屑一顾,比如意外怀孕事件,比如女人的子宫。”她的心碎了一千次,此刻,心的碎片活跃起来,像千万个利锥,扎向她,令她千疮百孔。她心里宽容了他,嘴上仍然锋利。
他原本将她抱得很紧(以至于她胸前的玉猪硌疼了她),听了她这番言论,便颓然放手,走远几步,摸出一支烟点燃,眼望窗外,满脸悲慨。
“怎么?伤着你了?”她笑起来,“伤了你的精神?还是肉体?”她手放胸前,抓住谢不周送的玉猪,心头掠过白色的野菊花,想到他说的“人要成为海”。
“荆秋,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的家庭,我真的很愧疚……其实,我……我根本没有怀孕,我只是想试探你,假如我怀了孩子,你会怎么对我……你怎么那么笨,偏要躲着我,还要当恶人,说出那样狠心肠的话。”旨邑突然撒谎,想帮助水荆秋减压,想承担命中注定的浩劫。
水荆秋闻言呆住了。乱草丛中,两只小眼睛如萤火虫般闪烁不确定的光芒。她如夜空那样宁静、从容、毋容置疑。他在她的包罗之中。慢慢地,仿佛有夜风吹散了他脸上的倦怠,面容如被朝露滋润的叶子舒展,卑微的孱弱感消失了,仿如吸收了足够水分的树苗,有了挺拔迹象。
“旨邑,你在开玩笑?”他像蜗牛爬到一个高度,缓慢地回首悬崖峭壁。
“什么是玩笑,什么又不是玩笑呢?假的虚无,真的更虚无。”旨邑仰面望着他,像他们恋爱时一样。痛苦深藏在她柔和的面容背后,刀尖顶在心口。她问自己,是否还可以继续爱他。物非人不是,她和他之间,无异于生死两隔。她明白,女人不幸,只是因为她长着一个子宫。
“呃……你?我……呃……”水荆秋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暮色中消沉。尖锐的电锯声穿越他们的精神空间。尘世的人,正在顽强地制造日常生活的喧嚣。只有湘江水平静地绕过岳麓山。卑微孱弱的植物面对滚烫坚韧的湘江秋水,仿佛超载的运输船只,随时可能沉没水中。
原书责编谢锦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