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旨邑,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头发的色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受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 旨邑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了压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干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满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强迫,任何时候后悔都怨不得他)。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我对门那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家,前天还碰到他带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我有暴殄天物的感觉。”旨邑说完,警告水荆秋不许喜欢别的姑娘。
  “那是男人中的人渣。旨邑,我绝对不嫖妓,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要相信我。”水荆秋说道。
  “老光棍是单身汉,姑娘又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互不相欠,不造成伤害就好。”旨邑不太赞同水荆秋对老光棍的道德评价。他们仿佛因老光棍的事情保持沉默。门口传来年轻的嬉笑声,他们都意识到,是老光棍回家快活来了。
  
  原碧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要谈一场恋爱(和未婚男人),就像树要躲避风一样难。原碧曾经是全市十大杰出教师之一,教数学很有一套(如果她EQ很高,也许早成功嫁人了——当然感情是复杂的,我们除了知道她读大学时候的一次生死恋情,和一次惨败的插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学中文的去教数学,注定她命里暗含太多的阴差阳错。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任何时候都流露职业的本性,娃娃脸总带着坚贞的表情。原碧有她的爱情观,和她传统与守旧的形象相符,因而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实际上原碧受她母亲的影响太大,她甚至是她母亲的翻版和延续。她母亲认为爱情就是守株待兔,要有一颗等待射中的靶心。爱情是羞涩的(女孩要矜持),哪怕是暗恋到望眼欲穿——总之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完成人生。
  原碧每隔两个月剪一次发,她从不让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她严格执行这个标准,恰如她对恋爱对象的要求——绝对不能小于三十岁,小于三十岁的,不容分说全“剪”了(话又说回来,小于三十岁的压根儿没出现)。所以,我们总看见一个留着短发耳根在外的原碧,也总看见一个绝不和小于三十岁的人拍拖的原碧。我们习惯这个原碧,就好像原碧习惯她自己。只有旨邑每次见原碧,就要数落她,从她的穿着到她雷轰不动的条条框框,说她无异于设置诸多清规戒律的教徒。原碧不高兴,她对旨邑自信的神情很不满意。她和她是大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她们似乎无话不谈,其实都保留着自己的秘密与最真实的内心。说穿了,原碧打心眼里嫉妒旨邑的模样与自由生活。
  旨邑对原碧说:“从时间上来说,你母亲的年代距离你已是三十年了;从地理上来看,这里是长沙,不是你山东那个小县城。难道这个时间差距和地理变化就是你的价值——你想像你母亲一样活一遍?”原碧表示她爱她的母亲。原碧的话没有说服力——天底下谁人不爱自己的母亲呢。不过,旨邑说再多也没用(改变一个女人,有时候不是另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像原碧这样的女人,只有爱情才能将她改变。
  旨邑有她自己的问题。和水荆秋的相聚,意味着面临告别。在高原死里逃生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这使水荆秋得以与其他任何男人区别开来)。相聚的喜悦不免蒙上忧伤。而这种忧伤又不是自然出现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温暖,再想到他将离去,她必须忧伤以对。她做不到像原碧那样,在情欲很旺盛的年纪,把已婚男人“剪”了,把小于自己的男人“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和无尽的孤独(尽管有了水荆秋,她仍然是孤独的,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孤独——自然,对付不同的孤独,需付出不同的代价)。
  他们一块吃饭(他和她都很珍惜这种机会),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夹给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爱吃肥肉,她爱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给她。他也会吃她剩下的饭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间那块给她。走路时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生怕她飞走。有时停下几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恶补似的对她好,也迷恋她的身体,饥饿和疯狂。无论她爱不爱他,他也会爱她一辈子(这时候的旨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水荆秋会做出那样遭天谴的伤害。荒谬的是,在恶劣的结果面前,他对她的爱也毋庸置疑)。
  
  直到水荆秋回哈尔滨,旨邑都没有见他与梅卡玛通过电话(他没打过去,梅卡玛也没打给他)。旨邑试猜测这个现象的几种可能:一是水荆秋背着她给梅卡玛打了电话(比如趁她到店里的时候),二是梅卡玛对水荆秋绝对信任,三是梅卡玛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正确。水荆秋和梅卡玛可以四天不通电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旨邑感到苦恼。片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十分重要,并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见他的手机心就猛跳几下,觉得那里头装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几次她想问他,但她内心反感提到梅卡玛,或者是对梅卡玛反感。梅卡玛天生是她的敌人。她感到这样的夫妻关系应该是虚假的、立马就要完蛋的。她必须知道真相,以确定她对水荆秋的方式与态度(是否该用劲,或如何用劲)。但是,万一他没打过,她一问便提醒了他,反而唤起他对梅卡玛的内疚感(在她看来,内疚感就是温情);即便是从他嘴里得知他打过电话,她会更不好受——他竟然那么惦记梅卡玛(并且要躲着她,肯定说了许多含情的话)——他真是个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饭,旨邑仍然陷在一种怨愤与嫉妒当中(她凡事总给自己添堵,尽往痛处想)。
  雨哗哗地下,气温骤然降低。他们去日本餐厅吃烤肉。炉火很旺,薄肉片放上去嗞嗞地响。青烟腾起。她一刻不停地烤,仿佛往灶里添柴,让青烟持续不断。他只当她心怀离愁别绪,一边吃,一边佐以言语温存抚慰。她被芥末辣出眼泪。他以为她伤心至哭。他说会找机会来看她,而且这种机会很多。以前,外地请开会或讲座,他总是推,现在呢,答应得很爽快——全是为了见她。她抹掉眼泪——都是为了“歼”她——她又想到了那个字——总有一天,他不想“歼”她了,他们就偃旗息鼓了。
  她狠狠地干掉一盘五花肉。现实就像五花肉,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堆在盘子里,红白相间,色润肉鲜,吃进肚子里,只剩下空盘盛着虚无,直到第二天,现实的五花肉将变成一堆废物排泄出来,连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一盘五花肉的下场。
  服务员将空盘子撤走了,虚无倒进了旨邑的心里,洁白的一大碟。她想对他描述这一大碟虚无,是这一大碟虚无将她撑饱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愿说话,扫他一眼。仿佛因为惜别,他变得动作迟缓,陡见老态。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乱想了。虚无感不是坏东西。虚无是一种必然性。存在与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测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数、命运、天数、天命,无处躲避它,也无法摆脱它。”
  她一瞥,他知道她闹情绪了。
  “我从不逃避什么,包括虚无激起的恐惧。我怎么是你的孩子了?听起来像乱伦。”他的话让她活泛起来(她喜欢他这样叫她,温馨刺激)。
  怀着新奇,他们回家索性玩起了“乱伦”的游戏(她扮演他的孩子,他当她的父亲),淫邪带来的巨大快感使他们彼此感到短暂的荒谬——最具销魂魅力的性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规的基础之上——简单说来,婚外的性比婚内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规);而现在,模仿“乱伦”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则的性刺激(打破身份常规)——性的更新要求比电脑系统更频繁——性在破坏,同时也在铸就。人类既疲于应对,身受其苦,也熟知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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