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她们继续喝酒,用鱼骨头玩许愿的游戏。因为酒精的缘故,旨邑越喝越兴奋,她觉得自己能喝下整条江的啤酒,在她醉不能行时,秦半两将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背回他的房间,守着她。她很清醒,乐意借着酒劲装傻,不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你”。原碧说别喝了,叫服务员收了酒和酒杯。旨邑笑道:“我能喝下整条江。”原碧说:“就算你能喝下长江和黄河,今天也先告一段落,我可抱不动你。”旨邑道:“你可以打110,请民工来抬也行。”原碧听她开玩笑,知道她没醉,便说:“旨邑,今天主要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国庆节结婚。”旨邑点点头:“值得恭喜。听谢不周说了,新郎是哪路仙人?”原碧笑道:“普通人一个,见了就知道了,你答应过当伴娘的。”旨邑说:“伴娘好像都是小女孩,你不嫌我老,我只有豁出去了。”
  旨邑脑子转不动,想了想接着说:“谢不周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当时怎么不把握住他?”原碧骄傲地回答:“你知道,他是个善良嫖客。男人通常不愿意娶妓女为妻,女人又有几个乐意嫁给嫖客?”旨邑心生不快:“不许诽谤他。小心我和你绝交。”原碧道:“开玩笑而已,没想到你这么袒护他。实话说,他对我并不重要。”
  
  原碧约旨邑去挑伴娘礼服,旨邑兴趣极淡,及至见到绚丽夺目的各式婚纱与晚礼服,内心欲望排山倒海。试婚纱,着晚装,对镜自照,她看见那将逝的青春,在婚纱的包裹下蓬勃,忽然惆怅颓唐。
  原碧的婚礼需要彩排,这有点像做戏。据说婚礼戏台一般设在酒店。光搭戏台,就需要四五人忙活一天,张灯结彩,花篮悬挂,彩联飘动,四处装扮得喜气洋洋。按惯例,婚礼之戏六点开演,到黄昏五点多时,看戏的人将会三三两两地到来,衣着光鲜,携妻带眷,以红包作为入场券,轻声细语步入戏场,择位而坐,吃喝笑谈间,腹饱戏终散场。
  旨邑问原碧,伴娘要干些什么?原碧说新娘走到哪,伴娘跟到哪。旨邑戏说那得跟着入洞房了,新郎是何许人?原碧笑而不答,旁人给她补妆,修整着装细节,等待新郎。
  诚实点说,新娘原碧还算有几分看头:云髻高耸,博鬓蓬松,发间碎红点缀,粉脸胭脂桃红,浓妆淡抹有致,虽说颈部偏短,然双肩圆润,胸脯白晰丰腴,凹凸之处,也是隐约风光,一身素白裥褶,“裙拖六幅湘江水”,在满车脂粉气中,俨然名花一朵。
  旨邑对镜重新欣赏自己:淡雅细碎花纹唐装,半袖及肘,身长及腰,上俭下丰,玉颈颀长,粉色披帛,裙长至脚踝,樱桃红香樟木底绣花鞋。薄施脂粉,眉细入云鬓,一头直长黑发,密密匝匝往后简单绾了一个髻,发髻间珠玉点翠,垂珠翠耳环,一古典美女呼之欲出。一想到自己下车后,仿佛明星临场,艳光四射,人们将蜂拥而至,镁光灯闪烁,几支摄像枪将她们瞄准,聚焦,作为伴娘,旨邑仍然激动。
  一个男人进来了,脸部清瘦,卷发及肩,黑西装白衬衫,领口系黑色蝴蝶结,既儒雅又不羁。旨邑突然一震,感到自己像雪人遇到烈日,瞬间化水四溢,蔓延成海,整个人囚困于无边的汪洋。她觉得被原碧耍弄了,厌恶感涌上来,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但是,那个男人看见了她,她被他的目光钉住了,她同样看到惊喜、错愕、陌生以及模糊。她听见鸟叫,虫鸣,白云翻滚。风迅疾飞起,树叶漫天五彩斑斓。
  旨邑稳下神,朝男人伸出手,一语双关:“秦半两,好久不见。”秦半两张嘴无言。“你穿这身衣服太紧促,看着很别扭。”旨邑笑道。秦半两勉强展颜,仍是发不出声音,他慢慢伸出一只手,两手空中相握,温暖触觉令旨邑心里一疼,再也说不出一字半句。
  他们留在原地,沉默以对,彼此感受对方的满身喜气,也听见内心传出腐烂的声音。
  旨邑设想过多种重逢的喜悦,惟独没料到会是此情此景,这般咫尺天涯。
  秦半两不知如何作答,眼前是旨邑半边侧脸,眉眼细长,睫毛上卷,米白眼影晶莹闪亮,他所熟悉的旨邑,躲进了粉妆。
  “我找不到你。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秦半两说得艰涩。
  秦半两解下领结,任凭衣领狼狈。他躁动不安。
  “旨邑。”他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我去过你的画室,在大门上留了一句话。” 她基本满意他的痛苦度,心的指针转向柔软,她变得比他更忧伤。
  “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哼歌的女孩边唱边走,突然看见旨邑,惊喜地喊她一声。
  秦半两已经拦了一辆的士,旨邑正紧跟秦半两上车,回头望见橙色长袖T恤宽松,两脚八字撇开,手揣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的稻笫,着实吃了一惊。
  秦半两瞻仰死者墓碑似的,站在画室的大门前,看旨邑留下的那几行字,默哀许久。旨邑靠近他。一起沉默。仿佛难以承受死亡之痛,他抱住了她,双臂用力,几近将她挤碎,他别“新郎”的胸针硌痛了她,她不动,即便那是一枚长针直刺心窝,她也不想躲开,反将更有力地贴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拥抱完全属于自己,不久他便是有妇之夫)。拥抱仿佛专为吊唁而设。当他们分开,才相互真正看清对方。她的伴娘晚装。他的“新郎”礼花。他们回到距离,知道仍需回到各自的角色,仍需继续演戏。
  “我真想不顾一切。”秦半两低声对自己说。
  “可是你不想。你要对人负责任。”旨邑利用语言的模棱两可,委婉地发泄内心的嘲弄,她讽刺他无师自通,提前表露出已婚男人的“责任感”。
  “我可以不顾一切。”秦半两说。
  “半两,死其实很容易。”旨邑巴望他有砸烂舞台的决心,然后由她深明大义,将他送回舞台。
  “她明知道我爱的是你!”秦半两几乎恼怒了。
  “你不能让穿婚纱的女孩没有新郎。”旨邑想要宽厚理智,冷色语调不无幽怨。
  “可是你,我会后悔,我现在就后悔了。”他头痛欲裂的样子,让旨邑想起谢不周,她意识到很久没关心过他的头痛病了。这个细小的关于谢不周的心理活动引起了旨邑的警惕。
  旨邑从不信任男人表露出来的矛盾心理,她认为真正的爱是义无反顾的。秦半两痛苦的神情无非是想表示,她的价值就是使他头痛。是原碧有意请她当伴娘,并非旨邑来拆他们的舞台。于是她不说话了,他的决定是他自己的,与她没有关系。
  稻笫刚到长沙,给原碧做形象设计,见旨邑竟是原碧的伴娘,也是惊诧不已。她在婚纱店门口等旨邑,脑海里留着她惊鸿一瞥的侧影,在树底下接着哼唱:“我的枝头开满火花,请不要吹灭它。”
  等见到旨邑,她已变魔术般换了另一身装扮:乌发用翠绿玛瑙长簪在脑后绾成髻,利落美观,两边耳垂各粘一颗细小珍珠,身穿柳绿杭绢对襟袄,中长阔袖,小花瑞锦图纹,白底缎绸长裙,上印翠绿落花流水花纹,翠底绣金凤高跟鞋,手提精致丝绸小包,仪态古典优雅。
  旨邑与稻笫彼此相见,少不了一番叙旧。稻笫洁净清爽,北方女孩的气质格外明显。旨邑还记得车祸的事,笑问稻笫胳膊肘恢复后是否往外扭。稻笫说她生就一副做小(妾)的样子,这般打扮更是招人心疼,惹人心花。稻笫无心之言,戳中旨邑痛处,不免有气,但也不与她计较。
  原碧问秦半两的去向,稻笫抢答说:“我刚陪旨邑更换行头去了,表姐夫说要处理点急事,具体没说。”
  原碧不见秦半两,已有疑团,见旨邑与稻笫如此相熟,更是纳闷。旨邑与原碧花开两朵,各怀心事。她帮她整整衣领,她替她扶扶钿钗,看上去两相友好,姐妹情深。
  “当伴娘的感觉怎么样?”原碧仔细地整理白纱手套上的蕾丝花边,看上去旨邑的回答并不比蕾丝花边重要。
  “比起新娘轻松多了,你似乎很疲惫。”旨邑针锋相对。
  “穿婚纱不怕累,也不觉得累。”原碧扯扯裙摆。
  旨邑撇嘴一笑,不想多言。这时候,她忽觉腰酸背痛,两腿发软,被巨大的虚弱感袭击,她感到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稻笫端给旨邑一杯热茶。旨邑有气无力,侧身趴在椅背上。稻笫问生病了么。旨邑摇头,只说太累,又问稻笫为何要对原碧撒谎。稻笫说胳膊肘没恢复好,往外扭了。旨邑说道:“看不出来,原碧有你这样可爱的表妹。”稻笫道:“表姐追秦半两,是费了周折与心机的。”旨邑得到休息,渐觉好转,问:“此话怎讲?”稻笫便简略概括原碧几进贵州山区的经过,又说原碧因此辞职,为爱情背水一战,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如愿以偿,对他很是激励。旨邑说:“小孩子都相信传说。”稻笫说:“道听途说,信以为真也不坏。你自由了?”旨邑知她所指,笑而不答,低头抠袖口的绣花,如果秦半两不和原碧结婚,她想她可以回答稻笫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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