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旨邑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在赢得他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折磨令她崩溃。
他们每天蹂躏自己的手机。按键上的字体都磨掉色了。他躲在书房看书,常常是整晚都在发短信。她的短信爆豆子似的,不断地炸响。他打字慢,对付一个手机让他大汗淋漓。如果梅卡玛不在家,他会给她打电话,从发短信的焦灼中解脱出来(她故意激怒他,让他越急越乱)。
在旨邑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猥亵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旨邑更肉麻,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他似乎尝到了甜头,或者是压抑太久,很长一段时间依赖污言秽语的快感,描述她令他迷醉的模样,她的身体器官,以简单的动词连贯一起,重现他和她绞缠一起的情景。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落下去(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总之他又疯狂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身体到日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父母。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旨邑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无奈)。她又近乎凄凉地说,不要总吃速冻食品(暗含对梅卡玛的谴责),如果她在他身边,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凑合。他答习惯了,正好减肥。她说他不肥。他说已经在影响他的行动了(暧昧的指向)。她意识到自己在挑拨他和梅卡玛的关系(尽管表面只是些关心他的言语),反倒引起他的不快,于是决定不提梅卡玛,可是临收网时,又无法自控地问他和梅卡玛之间是否幸福。他说一个家庭就是过日子。
“你们曾经很相爱吗?”
“应该是。”
“你很宠她吗?”
“那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恩爱嘛!”她阴阳怪气(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你希望我对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他的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的尊重(保护)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强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子”(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是吗?我该撒谎?”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手机,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姿势。小男孩兴奋得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机磨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气球,渐渐地瘪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生活(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羞愧(她的优越感浮上来)。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的亲了一口。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黄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业、情人——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一个女人照镜子的次数变少,证明她老了。她想不起谁说过这样的话。十八岁时,她对自己的面孔百看不厌:柳叶弯眉,细长眼润黑,鼻子小巧,鼻梁精致挺拔,脸上没有痣或斑点;现在二十九岁,根本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几乎只靠洗脸的时候瞄一眼自己——仅仅看是否洗干净了。
她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悲哀。
旨邑与几个男性朋友吃饭。他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或者游戏)的女人。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手机从不关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干掉了性生活,当不做那事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短信,说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哈尔滨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内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了一番。旨邑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假设了多种原因,最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拨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又推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两分钟重拨一次。最近他总说忙,电话打短了,短信发少了,她早就怀疑他了。她似乎已证据确凿。他们在咖啡厅里,或者别的幽静的地方,仅仅是交换一个暧昧的眼神,她也会气得发抖,更不用说他宽厚的身板压上别的女人。她气坏了。她感觉到“坏”的过程,就像一个建筑,柱子断了,屋顶倾斜了,瓦片往下出溜,泥石飞溅;然后横梁也断了,整个屋顶像只蝙蝠一样覆盖下来,发出訇然声响——此刻,她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来,准备了最恶毒的攻击——她倒想看看,他向她撒谎的嘴脸。
她将怀着鄙视与厌恶解除与他的关系,她似乎快乐了。她很快乐地打电话给别人,笑声爽朗,胡乱扯淡。她也打给谢不周,谢不周与史今在一起,说话拿腔捏调,她故意挑逗他(没有一个男人,也没有一种关系值得她尊重)。爱就是渴望,是灵魂对肉体的渴望。爱是对“我”特别缺乏和特别需要的东西的爱。水荆秋不需要她了,他不缺乏女人了。就算她用指甲、用牙齿也捍卫不了逝去的爱。最后,她给他手机留了一条短信:“做什么都没必要关机。就算你骑在女人身上接我电话,我也不可能知道。”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旨邑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响了,旨邑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他好孩子干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惊,呆愣不动。她感到自己那“坏”掉的建筑噼哩啪啦瞬间恢复原状,地上的碎片飞起来迅速粘合,断了的柱子立起来,蝙蝠的翅膀张开——她其实一直相信,水荆秋不是那样滥情的人,水荆秋从天而降,及时地证明了她的想法。
旨邑二话不说,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清是羞愧还是激动)。接下来她主动伺候水荆秋,弥补内心对他的怀疑亵渎。完毕,水荆秋又反攻一次。直到身体的腾腾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旨邑笑了(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高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码——儿子),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身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吸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我当然愿意。”“实话?”“确凿无疑。”
旨邑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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