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旨邑笑着说:“我当然懂,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看透了你。咱们是一路人,一路人是不能纠缠在一起的。我很高兴你说这些,咱们的确可以做兄弟了。我跟你说,谢不周兄弟,并非我不想和你上床,你身体很性感,连性格也是性感的,你说生活是假的,但你比任何男人都更真实地面对它。我不和你上床,因为我一定要相信爱情,相信爱情,就不能亵渎它。今天我告诉你两件事,一是我要去哈尔滨生活,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二是请帮我照顾阿喀琉斯,它是我从屠刀下救回来的,它是一只土狗,不会有宠物狗那些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它知道如何真实地生活。”
  “看来,无需老夫帮你认识男人了,老夫无话可说。阿喀琉斯没问题,老夫请了保姆,说不定哪天晚上一锅炖了——别急,逗你玩。其实,老夫也有事跟你讲,你什么时候走,看看是否能喝到老夫私底下设置的小范围的喜酒——老夫打算结JB婚了。”谢不周并无喜悦神色,倒像天黑前自觉走进笼子里的鸡。
  “和谁结?和原碧?”旨邑故意说出一个错误答案。
  “别你妈总点老夫死穴。史今是个好姑娘,不和她结婚,她也不会嫁给别人,所以结不结都是厮守一辈子的事了,主要是缓她父母之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人家嫩嫩的黄花闺女,转眼就被老夫糟蹋四年了——结了婚,不能到处随心插柳,真是亏。”谢不周还是那腔调。
  “少喊冤,你哪次结了婚规矩过?结婚是对的,别连对女人负责都感到难为情。我知道你是羞愧这个决定迟了,让史今等久了,对她亏。”旨邑又一次点他的死穴,她发现他受电影中的周星驰影响太深,而她总能抓住他所表达的精神内核,他是个令人心生悲慨的男人,太生动。
  
  旨邑心里承认对秦半两有一丝不舍,她愿意接受“一丝”这个说法,浓缩且浓烈的一丝。每次被他攥着手,就感觉整个身体、整个生命都被他攥紧了。他卷翘的发梢,透出一种健康与乐观。有时很文雅,有时像一个西部牛仔。他有着正派男人的言行举止,着装整洁,走路绝不拖泥带水,表情净爽,极严肃又极单纯……旨邑感觉再往细想,有精神越轨的危险。她想去哈尔滨前再和他见上一面——不知他人在长沙,还是贵州。她去湖南大学找他,又不想显得刻意,刻意是危险的举措,是危险的暗示,她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雷区。
  她一路走,一边看周边景致,像个外地人。她想起刚到学校报到时,看见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很是惊愕。现在长沙的一切都已平常。临近湖南大学时,旨邑忽然有点紧张,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见秦半两的准备,于是在毛主席挥手的雕像周围徘徊。她感到似乎没有必要来这一趟,电话说一句就行了,甚至可以什么也不说,反正他和她都会离开长沙。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躲躲闪闪?她感到自己神经兮兮的很可笑,像个初恋的小女生。她抽了自己一鞭子,便马不停蹄,往秦半两的工作室疾驰而去。
  见那两扇车库似的大铁门半开半掩,她知道他在,仿佛已经看见了他,她忽觉心满意足,要打道回府,却被寂静的神秘之门召唤,她还是走了过去。她看见秦半两正坐在画板前,他左前方的沙发上,侧卧一半裸的女人,双脚跷搁于沙发扶手之上,手里翻着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紧接着她看见了女人脸上笨重的狮子鼻——千真万确,那正是属于原碧的鼻子。旨邑吃惊不小,即便如此,她仍保持平淡无奇的神色,原碧穿的是宽大及膝的男式衬衫,她再一次感到原碧是个不可估摸的怪物。
  秦半两是从原碧怪异的表情中判断有人来了(他感到原碧有点得意),回头见是旨邑,也是一愣,打翻了油料盒。而此时旨邑掉头便走,秦半两则放下东西追了出来。原碧又一次令旨邑反胃,并且这种反胃影响了她对秦半两的感觉。她冷淡地说她只是路过,随便看看而已。他说原碧只是他的足部模特。她说她是你的什么,和我没关系。她想,其实这件事未尝不是解决她和他的问题的好办法,她要去哈尔滨,无谓再做任何牵挂。他说旨邑,是这样,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私人博客上的一组照片,给作者留了言,请她做我的模特,没想到那个人就是原碧。旨邑鼻孔里笑了一声,说,足部模特,为什么整个人只罩一件衬衫?天气挺凉快的,不怕模特受凉么?好了,没必要说太多,我也只是在走之前来看你一眼,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秦半两急了,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去哈尔滨,她已经在那里租好了门面,听说那边买卖不错,况且她从小喜欢冰雪,而南方的冰雪太少,因此她选择去哈尔滨,会在那儿生活,可能回长沙的机会不多了。他捏起她肩头的一绺长头发,沉默不语,然后找到答案似的,抓住她的双臂说道,旨邑,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贵州,教学,生活,喜欢就留在那里,不喜欢就随时回来,我都听你的。
  旨邑显得很虚弱,气若游丝,说她也许会去贵州看他。他的胸膛是个巨大的漩涡,她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她把这看作内心对他的情欲。她接着说,她很珍惜他们之间的情谊。她把脖子上的玉观音摘下来,递给他。秦半两将它捏在手心,看着她。她说他送了古钱币,她要还他一个人情。他知道她故意这么说,她有不愿讲出来的心事,于是说道,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这番话说得旨邑心头滚烫,差点一头跌进他近在咫尺的怀里。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在意志濒临崩溃之前,她受伤似的从他身边跑了。
  
  诚恳点说,旨邑在哈尔滨获得了崭新的生活。不过请注意,崭新并不意味着幸福或者不幸,只是她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包括感情感受感知。她不习惯的是饮食,粗淡无味,分量吓人,她心里流淌湘江,怀念长沙的口味虾臭豆腐鲷子鱼农家小炒肉,偶尔想起长沙的人和事,感到时光正在远走,自己也在老去。刚到哈尔滨,水荆秋每日来看她,冒险带她在哈尔滨转悠,像哈尔滨人那样吃喝,像间谍那样不动声色。有两次水荆秋在餐馆遇到熟人,他不慌不忙,让旨邑看到一个“惯犯”的从容不迫,她就此赞美他。他并不计较她的讽刺,只是感到有必要减少抛头露面的次数,他形容四面楚歌,大白天撞枪口的可能太大,他们应做猫头鹰在夜里出洞。她立刻反驳他,说夜里他这只鸟就得回笼,扑腾出来的理由不好寻找,后果不可估料。
  水荆秋来看旨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果真到了她说的十天半月一次。其间不断出国访问,意大利、巴西、俄罗斯,像个功成名就者飞在天上。旨邑埋怨他的淡漠,他描述这个过程就像婚姻,对此结果毫无意外。她说,她和他的感情会因此无疾而终,而婚姻还是婚姻。他抚慰她,表示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无话可说,只有想念阿喀琉斯,感到有阿喀琉斯在身边她会坚强。阿喀琉斯一面彰显她的寂寞,一面消解她的孤独,让一条狗整天陪在身边,终究是对水荆秋的无声反抗。
  离开长沙到哈尔滨,旨邑感到自己付出了代价,而哈尔滨的生活离想象的距离颇远。举目无亲。与水荆秋的片刻欢愉,不能抵御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侵袭。心就像掉光树叶的枯枝,脆弱而冷硬。枯枝上的美丽雾凇,不过是废气的凝结。德玉阁门可罗雀,人们对她甚至颇为警觉。她对秦半两的怀念不可遏止地涌现,就像寒冷直逼心田。过多御寒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臃肿不堪,添了迟暮的心态——假若一辈子这样与水荆秋耗下去,晚景必定凄凉。至为关键的是,做那事时,水荆秋已经不顾她的感受,自己完事便收工,有一次她正在兴头上,他却心烦意乱地撤了。她把这看作爱情的黄灯警告。她见到一床悲哀,满屋荒诞,一个情妇的下场昭然若揭。然而,冠之以“伟大”的爱情不惧怕这些,即便性事淡淡,她和他还存在精神奕奕——与她做精神的深度纠缠是他最初的理想,他们还有伟大的探讨,可以谈惠特曼、聂鲁达、艾柯或者福科。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荒诞——他和她谈精神世界的问题,为什么非得有肉体在先?为什么不可以使精神纯粹?现在的情况是,仿佛他和她交媾了,所谓精神便成了他付给肉体的钞票,比嫖客和妓女的买卖关系高尚许多,同样不存在世俗的责任与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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