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谢不周和旨邑落在后面,看他们低声交谈的暧昧样子,旨邑觉得晚上原碧就要倒在马总的怀里了。
  “走慢点。”谢不周拉了一下旨邑的手,并没有马上放开,直到她面对他,“你真的对老夫没有一点感觉?老夫永远只是个嫖客?”谢不周说得很慢,干净,仿佛担心发音错误。旨邑最怕这种时刻,一个爱讲粗口的男人,突然像个老教授,让她哭笑不得,认真不得,也游戏不得。她采取游离其间的方式答道:“喜欢你有什么用?你会和我结婚么?”谢不周一贯的口吻上来了:“真JB势利,开口就谈结婚,结婚真不是件好事,老夫这不是前车之鉴么!像你这样的女人,结婚可惜了,那是慢性自杀。”旨邑假装生气:“凭什么你自己结两次婚,别人想结一次你都要阻挠?”
  “正因为结了两次,下了地狱探得真理,结成现在的经验果子,白送给你你都不愿张嘴。老夫笑掉大老二的时候多,今天是气断大老二了。女人谈恋爱太实际太功利了。”
  “你是个风流债主,吕霜那里一屁股债,史今这边也扯不清,如果我再搅进来,你只有疯掉了。我是喜欢你,你说明天结婚,我立刻答应。”
  “将老夫的军,明知道老夫处境险恶。你这女人,老夫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
  “谢不周,行了,男女关系容易反目成仇,不如兄弟相称更长久。”
  “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兄弟相称,岂不是嘲笑老夫无能?”
  
  旨邑看着他们走向大海的背影,慢慢融入波光潋滟之中,她感到这次出行有点别扭。原碧的言行举止,让旨邑感到她对自己有股蓄积已久的敌意。尤其是她亮出自己的小脚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得意,让旨邑既嫉妒,又不屑。她故意不下海,满足她被两个男人争夺的虚荣。她眯着眼睛,看见三颗黑色的人头浮在海面。她已经分不出谁是谁。她也不在乎谁是谁。她喜欢就剩自己,在空旷的海边和天空下,莫名其妙地忧伤。这一刻,她感到舒服、自由、解脱。
  此刻,在大海面前,她感到灵魂送给自己理性的礼品:忧伤、静寂、安宁。她对大海发誓,她爱水荆秋,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
  她看到海里的三个人头变换了位置,然后有个人头往海中间飘。或许是视线错觉,她感到剩下的两个人头重叠成一个,像在接吻,片刻之后又错开了。海面金光闪闪,散发出温暖华贵绚丽的气氛,那一片温和的海水,像蛋糕般淌着奶油的香味。旨邑饿了,咬了一口蛋黄派。远处那个人头已经飘到更深的蓝色当中,停在那里,向他们挥手,像是在叫另外的人游过去。近处的两个人头游开一会儿又重叠了,其中一个沉下去,旨邑听到原碧一声兴奋的尖叫,她想一定是沉下去的那个人在摸原碧的小脚,原碧故意叫起来,她叫起来有股放荡的潜力。
  旨邑不再看那三个渺小的黑点,她感到大海有股坟墓的味道,就像她走进广州的西汉南越王墓,那块象岗山腹心深处二十米深的地方,她听到千年亡魂的喘息。她浑身发冷,心里奢想拥有那个绝品角形玉杯,头碰在红砂岩上,回去后竟病了一周,于是相信对于有些东西,念头不纯就是不敬。
  她重新看他们。他们玩得很好。远处那个人头喊了一声,竞赛似的快速回游,而近处的两个人转身往岸边移动(他们一直停留在齐脖子深的水里)。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旨邑站起来,往海边走,由于坐得太久,腿部发麻。
  这时候她听到一声惨叫,远处那颗头沉了下去,双手扑腾,手消失的时候,水面一团红色。
  她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迅速跑过去——她首先想到谢不周。近处的两个人气喘吁吁跑到浅滩,当她看清是谢不周和原碧时,稍微松口气。他们俩回头看后面,旨邑看到的那团红色也消失了,海面仍是金光闪闪,散发出温暖华贵绚丽的气氛。他们带着错愕的表情看了一阵,马总的头始终没有浮现。原碧在太阳底下浑身发抖,谢不周脸色苍白,半拥住她。旨邑站在他们几步开外,他们在血腥味的海风中站了很久。
  不远处一块不太起眼的警告牌上写着:小心鲨鱼。
  整个下午,他们仨像犯罪嫌疑人似的被公安局盘问,录口供,做保证,按手印,然后接受媒体的采访。
  天黑前他们恢复自由,三人沉默不语,谢不周与原碧各自因马总的悲剧而做深刻的内心反省。
  惟有旨邑,被一种令她陌生的情绪控制,一句话都没说,仿佛也沉陷在对于死者的悲悼里。
  实际上,在她看到近处的两个人头重叠时,她立即判断谢不周和原碧勾搭上了,那一刻,对原碧的嫉妒像一只在鼠洞边窥视很久的猫,猛地跳出来,扑向猎物。而当她确实看见谢不周的手搭在原碧的肩上,他们肌肤相触的那一点面积正好烙在她的心上,她感觉有丝灼痛,同时深感不安和羞耻——她竟然会吃原碧的醋,竟然会对嫖客模样的谢不周涌起妒火——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她的知识分子水荆秋。她心里头甚至涌起粗鄙的话,告诉自己谢不周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讨厌满口粗话的男人,他不到四十岁,至少已经搞过五百个女人;至于原碧,她打心眼里就没有欣赏过她,她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现在,嫉妒在唤醒她什么。
  
  接下来的行程取消,撤返长沙,大家仍是惊魂未定,各自回窝,有怀抱的找怀抱依,有肩膀的找肩膀靠,无依无靠的,就只好搂着自己安静地过几天,仔细劝导自己:人终有一死,死在哪里,都将死在夜里。的确,到处都在死人,海啸、地震、洪水、恐怖袭击,单说上个月,全球共五架飞机坠毁,无一生还,一架飞机掉在居民区,地下几十人莫名其妙搭上了性命。轻生不对,把死亡看得太重同样不妥,知人生无常,而以常心相待,再来处理自己的生活。谢不周的头痛病比往日更为严重,在史今的怀里足足疗养了一周(他感到对她有种前所未有的需要),出“疗养院”后恢复正常社交,将挣得的第一笔费用(约五万块)留给了马总的老婆孩子。史今表示幸亏游向深海的不是谢不周,如果失去他,她这辈子都将暗无天日。
  谢不周的父亲打来电话,说他母亲神智志醒,要见他。谢不周立刻起程,回到家看到父亲又见苍老,照例一阵勃然大怒,对尚在精神病院的母亲骂不绝口。父亲终生只有母亲这一个女人,无论她是疯了,还是跑了,只要她记得回来,父亲都宽容相待。不知道父亲哪根筋坏了,母亲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去对待,她从不在乎他,只是将他不断地折磨。父亲说当年母亲爱上一个唱戏的小生,遭到她家里的强烈反对,他们看上父亲是个年轻的知识分子。谢不周明白,母亲从来没有爱过父亲。
  和谢不周一道去精神病院前,父亲告诉他,他从学校退休后,要么把母亲接回来,雇一个保姆照顾她,要么他和母亲一起住到精神病院去,他说“她一个人,太孤独了”。
  谢不周没说话。他希望她死。
  所谓的神志清醒,也就是母亲愿意和别人对话,并且总是答非所问。父亲常来,是她眼中熟悉的事物,就像病房里的桌椅和床。至于谢不周,每次她都像第一次见面,躲着他,一会儿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父亲说当时她确实很清醒,求他带她去见不周,他才打电话通知他。
  他们暂时把这个女人带回家。在父亲的乞求下,谢不周留下来陪了两天,母亲始终疯癫,又恰逢北京有事,便走了。
  那位画家Q又有信件,情真意切,原碧恍惚间感觉他正追求她。从他留下的电话中,她已经知道他在长沙,他们随时可以见面。但这正是她顾虑的地方,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暗地里喜欢他坚持写信,他的信使她成为可爱的公主,她希望把这个过程拖得更长。于是,她回了几句矜持的话,意即这段时间出差,待她回家后再与他联系,最后较为含蓄地问他婚否,她对已婚男人比较谨慎,“作为一个单身女子,我一直小心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当中”。
  楼下门铃响时,原碧知道来者何人。她已经关了电脑,正对镜梳理。
  
  旨邑照例睡到八九点钟起来。早餐简单,水果或者牛奶,有时搭配鸡蛋。她总幻想有自己的孩子在屋子里跑动:一头卷发,两眼漆黑,笑露几颗小白牙,长得像她,或者像水荆秋。他在另一个城市,她仍觉得生活完整。一个人住久了,屋子里过于空荡,猛然环顾,心里渗出家徒四壁的荒凉。那些家具装饰以及室外风景,都是过于华贵的谎言和幻象。她渴望一种“不自由”的生活,渴望肩头有所负荷,让她贴近真实的地面,甚至比地面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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